地衣

在大學附近有一個頗為幽深的山谷,從公路旁邊的小路進去,沿著一條小溪澗前行,不久就會完全脫離人煙,半點也聽不到外面紛雜的聲音,只有不知名的鳥的聲音、風穿過林木的聲音和行山人自己腳底踏碎落葉的聲音。那簡直就不像人間哪!
是阿耳帶我去認識那個地方的。有一天午間課後,阿耳說:要不要去走走?我也沒問往哪裡,就跟阿耳去了。時間已經不早,進入山谷之後,太陽已經落在樹後,四周也漸暗下來。我有點害怕,但跟著阿耳,我想,應該沒問題的。一直走也沒有遇見半個人影,來到一個隱密的樹叢中,阿耳就和我擁抱,然後我們就互相脫去衣服。
那簡直就不是人間。我像做了一場夢,起來的時候,看見阿耳蹲在一塊大石前面,很用心的在讀著什麼似的。石上附了一大塊灰白色的東西,上面有凹凹凸凸圖紋,看來很像英文字母的 I 和 Y 。阿耳說,那是地衣,屬於文字衣。我全身的毛管忽然一陣直豎,連忙披回衣服。阿耳卻沒有察覺,只是繼續說:我每次來這裡,也要讀一讀這文字衣,我覺得裡面一定是寫著什麼祕密。
之後我和阿耳再去過那裡幾次,後來突然就沒去了。我不知道阿耳自己有沒有去,和有沒有和別的人去。我只知道,我自此很難專心念書。我一看見書本上的文字,腦海中就浮現那令人噁心的文字衣,然後就會想起努力讀著文字衣的祕密的阿耳,和他徒勞的人生。
竹

在不同的季節,你會在竹林中看見不同的事情。當春天的薄霧滲進中空的竹節,在朦朧中你會聽到嬰兒的哭聲,像隔住了母親的肚皮一樣隔在一層膜中。你撥開霧氣,看見自己的腳像貓般前進,自己的手像迷路的蝴蝶。然後竹林就突然拔出在你的眼前,竹筒在越洋電話一樣遙遠的哭聲中顫動。你看見刀拔出來,在霧中缺乏閃光,竹筒卻應聲破開,裡面有一個嬰兒明亮的哭臉。
在不同的季節,你會在竹林中看見不同的事情。當夏天的陽光蒸騰著大地的水分,在上升的氣流中你會聽到獸的喘息。你放下你的望遠鏡和背包,除下烤餅般的帽子,脫掉濕透了衣服,讓陽光吸吮你肌膚上僅餘的汗水。然後你蹲在竹林後面,看見在斑駁的竹影中,有兩個交纏的肉體,構成一個火焰的形狀。
在不同的季節,你會在竹林中看見不同的事情。當秋天的聲音鋪落到地上,你的腳底不愁沒有說話的對象。你總是聽見和你相同的腳步,在你的前面,後面,或者旁邊,但你卻看不見智者的身影。然後你來到那個每一節代表了一個年紀的竹林,追溯到許多往事,往事的骨骼和紋路,直到你的頭髮脫落,往枯葉當中找伴。
在不同的季節,你會在竹林中看見不同的事情。當冬天的風比衣服和你更親近,你會穿上回鄉的心情來保暖。路上都是熟悉的風景,直至,你來到那個幽密的竹林。鐵柵似的竹子把你關在外面。你聽見呼叫,但你無法看透內裡的祕密。於是你只能夠幻想,在不同的季節,你在竹林中看見的,其實是相同的事情,包括交配和謀殺。
蝴蝶

是那個清晨,蝴蝶大舉侵襲我們的城市。那天在妻出門上班前,我還提醒她帶雨傘,因為外面下雨了。定睛再看,才發現天空上晃晃盪盪的不是春天的雨點,而是無數飛舞著的蝴蝶。
我第一個反應是衝進房中拿我的標本搜集箱和紗網。機會難逢啊!我和妻說。說不定有很多罕有的品種呢!我來到街上,發現其實也不用網子了,蝴蝶幾乎是密集地碰到你的臉上來,自動掉到搜集箱裡去,我反而要把過多的蝴蝶倒出來。
晚上我數算我的成績,發現裡面有各種鳳蝶、蛺蝶、斑蝶和粉蝶,當中竟然有極罕見的漂亮紅鋸蛺蝶。妻看來卻憂心忡忡。電視新聞播出了蝴蝶引致的各項事故。汽車因為蝴蝶擾亂視線而失事;地鐵站裡的人群因為走避蝴蝶而互相踐踏;有一個女子洗澡的時候發現浴室鏡子上布滿了蝴蝶,裸著身子從窗口跳了下去;有人在家中狂噴殺蟲水,結果一家五口中毒而死。
入夜之後,驚慌的警員朝街燈下閃爍的影子亂槍掃射,子彈打中很多民居,有玻璃擊碎聲和人們中槍的慘叫聲。後來又有消房員噴射水炮或化學液體。到了深夜,外面有熊熊火光,聽說是軍隊出動噴火器了,空氣中彷彿有燒蝴蝶和煎花蜜的香味。我和妻逃出去,撥開不知是蝴蝶還是飛灰,爬到城中唯一的小山丘上避了一晚。我想起我的標本箱,看來已經葬送在火海中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山上看燒成廢墟的城市。在焦黑的建築物上空,盤旋著晃晃的蝴蝶群,在陽光中好像彩色的星星。妻說:其實蝴蝶什麼也沒有做,不過在那裡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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