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nès b.

家齊第一次坐火車上班,就在月台上看見那個左肩掛著 Agnès b. 的女孩子的背面。之前的晚上,家齊和女朋友 Amy 鬧翻了,一個人去喝悶酒,駕車回家時自己剷上行人路,車身左門撞脫,得入廠大修,幸好沒傷及途人,路上也沒警察,只是脖子扭了一下,有點痛。
那天女孩站在月台最前端的邊緣,背著家齊,望向遠遠鐵路的消失點。她頭髮不長,左右各紮一條小散辮,露出可見頸椎的纖白脖子,身穿簡單的珍西寶式藍白間條長袖 Tee ,牛仔褲,肩拉得後後,胛骨收得緊緊,瘦瘦的雙臂斜垂兩旁,手掌微張,細細的臀卻抬得高高,可以想像她的胸前是如何地挺得直直。家齊左手拎著沉甸甸的公事包,凝望女孩的方向,路軌在女孩前面一直向左彎,女孩的背影卻總有點怪怪的,不知是哪裡不平衡,使家齊看著看著,彷彿就要斜斜衝出月台掉到路軌上。列車從後到站,家齊連忙跑往第一卡車廂。
起先家齊以為那是由於女孩左肩上掛著的 Agnès b. 的緣故。那是一個扁梯形的深藍色白邊拉鍊 Agnès b. 手挽袋,屬於少女喜愛的復古旅行袋款,而不是一般 OL 愛用的中產貨色。袋子不大不小,卻脹鼓鼓的,不知裡面塞滿了甚麼東西。車廂內沒有空位,女孩站在另一邊車門前,雙手按著玻璃窗外望。家齊就站在她身後,盯著她後腦上中分的髮線,光光的頸項,一直下去,在中腰的位置開始有點不對稱。家齊這才發覺,女孩的脊骨原來向左側彎。
自此家齊每天都準時乘坐那班火車,但他一直沒能正眼看過 Agnès b. 的臉,印象中只有她傾側的背面,和那把她的左邊身軀越壓越低的 Agnès b. 。家齊當然也不知道女孩子的名字,只有在心裡叫她 Agnès b. 。有時候家齊想和 Agnès b. 說話,但又苦無藉口,上班下班都痴想著那背影,竟然連和 Amy 的齟齬也一直沒去修補,雙方持續冷戰。家齊也不能制止自己幻想 Agnès b. 的裸體,但都只限於背部,他甚至常常想像用指頭逐節摸索她彎曲的脊骨。
後來家齊的車子修好了,他竟然把它賣掉,繼續天天坐火車。有一天前面的火車站有人跳軌,列車癱瘓,眼看服務不會在短時間內恢復,月台上的人們開始陸續離去,只剩下家齊和始終站在月台前端的 Agnès b. 。回頭見人們都走光了, Agnès b. 低聲說:你不記得我了?家齊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努力辨認她的樣貌。 Agnès b. 繼續說:我媽媽帶過我去你的醫務所,四年前了,那時我十四歲,你叫我脫掉衣服,彎下身給你檢查,在我背上按來按去,說我的脊骨側彎了,先天的,已經太遲,如果是小孩子,還可以及時矯正,現在唯有多運動,年紀大了,肌肉和骨骼退化,可能會背痛,影響心肺功能,嚴重的會壓著神經,肢體癱瘓,也說不定。家齊想告訴她自己不是醫生而是會計師,但結果卻含糊地說:看你現在狀況還不錯,不用擔心。 Agnès b. 笑了笑,用不知是孩子還是成熟女人的聲音道:你當時手指很冰冷。說罷,往月台出口邁步走去,左手高高挽著 Agnès b. 袋子,在空中一盪一盪,輕盈的,彷彿裡面甚麼也沒有。
Cutie Punk

一九九八年夏天,阿拔陪小髀到日本朝聖,阿拔行程表上的京都清水寺、箱根溫泉,甚至是東京明治神宮都無著落。五日五夜小髀都在聖地原宿竹下通和涉澀谷蒲來蒲去,臨走前才算是坐車經過東京鐵塔瞥了一眼。小髀卻是滿載而歸,不只因為兩箱滿滿的戰利品,而是因為她終於發現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風格。
小髀在飛機上大變身,舊吊帶花裙盡數丟在新宿酒店,穿著回來的是粉紅 Cutie 背心、七彩膠手環、糖果膠珠串、彈弓繞花戒指,加 Punk 豹紋領巾、虎斑腰袋、粗幼皮箍、窩釘、重金屬手鏈。阿拔手臂僵直,離行離列拖著小髀從海關出來,避開小髀向接機的妹妹揮動的手臂,唯恐給一肘打爆頭。
阿拔大小髀五年,剛上大學時找了份補習,學生是個中三的女孩子。第一次來到女孩二十樓的住處,就碰到她發脾氣,把一隻 Hello Kitty 從窗口擲出去。阿拔下樓把 Hello Kitty 拾回來,女孩抬眼望了他一下,扁著的嘴就拉成笑,說:我是小髀,你是誰?自此阿拔就開始適應小髀的大起大落。有一次小髀在學校給老師責罰,回來發洩在阿拔身上,阿拔說她老師不無道理,她就成本 Math 書砸在阿拔頭上。阿拔也無說話,坐到沙發上,夠鐘就走。下次來的時候,小髀買了芒果斑戟請他吃,他咬了一半,心就變成布甸,看見小髀舔了一下嘴唇,就把另一半遞給她:都是給你吃吧!小髀於是就歡天喜地,一口把斑戟吞掉。
幾年間,小髀和阿拔多次離離合合,結果都是在一起。後來阿拔畢業出來工作,性情更加穩定,地動山搖都不怕,小髀卻心大心細,也不知自己想要甚麼。晚上和朋友去卡拉 OK 會唱楊千嬅,深夜回家一個人又會聽 Massive Attack 。有時去 Rave Party 玩到天光不想上學,有時又怕考不到大學通宵讀書。所以小髀覺得 Cutie Punk 是自己的歸宿,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永遠 Cutie Punk 下去,不再迎合其他的潮流。是以漸入深秋,小髀還堅持穿露臂背心,好展示行當。
自從小髀找到了 Cutie Punk ,性情的稜角就開始不那麼銳利,好像兩種對立的元素在身體內得到調和。那天小髀靈機一觸,在左手戴滿 Cutie 膠飾,右手戴滿 Punk 重金,和阿拔去吃自助餐。餐後阿拔車小髀去海邊兜風,乘機向她提出,待她大學畢業便結婚。她一邊感動想哭,知道阿拔是真心愛她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待她的男子,另一邊卻對結婚之說大為反感,以為這簡直是剝奪她的自由。小髀口中於是剛剛說出:你真係肯娶我嗎?你真好!突然又說:結咗婚重有人肯同我玩咩?你都傻嘅!拉拉扯扯,兩人就吵起來,小髀左右開弓,右手往阿拔頭上狂揍,左手卻俏皮愛惜的撫他的臉龐。阿拔不知是捱了一陣還是享受了一陣,就拚命撤去了小髀身上所有的 Cutie Punk 穿戴。
過了一個灰沉沉的冬天,夏日重臨, Cutie Punk 潮流不再。小髀拿了成績單,兩 B 兩 C ,入大學絕無問題。回到家裡,小髀把去年的膠物和金屬品掏出來,幾十件東西全戴到光光的雙臂上,坐在二十樓窗前的陽光中,想起已過去的十八歲,和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夏天。電話響起,是阿拔問她的放榜結果,小髀就無由的哭起來,閃亮著滿身的銀光和七色幻彩。
A Bathing Ape

袁康廣來到長洲那天,在碼頭前面的生果檔買了一束香蕉,走到東灣上的士多,開了閘,把東西擱在桌上,就進去打點。出來卻發現香蕉給拔了一隻,抬頭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在沙灘上踱步,剝著蕉皮,就追上去,大罵:死靚妹偷人啲蕉!女孩也不驚懼,瞪著圓圓的眼,用那隻剝了一半皮的香蕉指著他 T 恤胸口的猿人圖案,笑說:你是冒牌貨!
第二天午後,袁康廣看見那女孩在沙灘上行來行去,把腳趾插進沙中,又拔出來。暑假剛過去,沙灘上只有零星的嬉戲者,和女孩尖削的剪影。女孩經過士多前面的時候,袁康廣從冰箱拿了罐可樂,粗聲道:飲唔飲?女孩伸手接過,問:為甚麼來這裡?他說:失業,之前喺酒樓打工,經濟唔好,啲人去晒食屎,冇人幫襯,就執笠,三十五歲大男人,搵唔到工,姨丈開這間士多,返大陸醫病,我就過來看鋪,算是臨時工。女孩不知是聽著還是沒有,呷一口可樂,說:你脾氣好差。袁康廣做個凶相,說:對啊,從前同學都叫我 King Kong。
女孩子叫做小丸,在島上住,念島上的中學,曬得黑黑,眼白和牙齒卻很白,頭髮也很柔軟,像初生嬰兒。每天午後都一個人呆在沙灘上,穿小短褲和鬆鬆的白 T 恤,但從來不見她下水。士多也沒甚麼生意,袁康廣百無聊賴,視線就往沙灘上溜,碰到小丸那鮮嫩的肢體心中就無名火起,彷彿青春本身就是罪。小丸說她弟弟有早衰症,十來歲已經成個老人,媽媽不想讓他見人,就搬到離島,坪洲、大嶼山都住過。我們一直在等他死。小丸說。袁康廣沒見過她媽媽和弟弟,知道她住東堤,過去看過,只看見三樓那窗子晚上很早便關燈。
後來袁康廣坐船出市區見女朋友,順道去買了件正牌的 A Bathing Ape T 恤,穿著回長洲,拎著一束香蕉,跑到沙灘上找小丸示威。在小丸旁邊蹲下來,瞇著眼看海上的風帆,自言自語:我以前都玩過,如果練下去,話唔定宜家可以同黃德森摙過。小丸問:點解唔係同李麗珊?他說:李麗珊係女人。小丸又問:點解唔去考警察?太老。那加入黑社會呢?唔知點入行。所以就做冒牌貨?他氣炸了,大吼:這是正牌!成千蚊件!小丸站起來,掃掉腿上的沙粒,說: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猿人就快要襲擊地球了,他們會在這個沙灘登陸,地球人時日無多了,到時他們會來接我走。說罷,彎身拿了那束香蕉就走。
之後幾天小丸也沒有和袁康廣說話。袁康廣也不理士多的生意,整天泡在海中游泳,曬得黑碳一樣,知道小丸在沙灘上,就越加發狠捶打海水。後來女朋友來長洲找他,穿一襲白色西裙,坐在無人的士多前,看了他半天,待他從水中出來,說:你再找不到正經工作做,我們就不要再見了。女朋友走後,袁康廣就到碼頭旁邊的大排檔飲啤酒,一直飲到晚上,眼睛噴火,搖搖擺擺的來到小丸家樓下,爬上屋外的大樹,從窗子跳進去。室內漆黑一片,不見小丸的媽媽和老人精弟弟,只有浴室門縫漏出燈光和潑水聲。袁康廣踢門進去,看見發霉的蕉皮掉了一地,小丸躺在一缸紅酒色的水中,滴血的手中捏著一隻剝了一半的香蕉,向他有氣無力地笑:你是冒牌的嗎?還是來帶我離開地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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