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試讀
目錄
0. NFT(前言)
1. 蘑菇與人物的誕生
Ⅰ. 收音機
2. 蝴蝶餅與耳朵
Ⅱ. 電報 / 電話
3. 天使髮與人物法則
Ⅲ. 車床
4. 結他弦與個性
Ⅳ. 衣車
5. 棉花糖與夢
Ⅴ. 電視機
6. 仙人掌與生命史
Ⅵ. 汽車
7. 螺絲帽與性
Ⅶ. 遊戲機
8. 珍珠與救贖
Ⅷ. 錶
9. 音樂盒與真我
Ⅸ. 打字機
10. 真實世界
Ⅹ. 相機
11. 想像世界
ⅩⅠ . 卡式錄音機
12. 可能世界
ⅩⅡ . 書﹙後記﹚
附錄:2005年原版前言
〈完整與分裂.真實與想像〉 獨裁者
0. NFT (前言)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空間。我躺臥在床上,轉動頭部觀察四周。晨光從淺藍色碎花窗簾間透射進來,可以辨別出是一間細小的睡房。天花板上有花朵形燈罩,牆紙上有星星和月亮的圖案,衣櫃門上貼著紅髮女歌手的海報,書架上除了數量不少的書本,還有一些可愛的小擺設。細節異常清晰,但又有點超乎真實。我側轉了一下身體,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實在感。不知為何,空氣中有新鮮蘑菇的味道。
我慢慢地坐起來,動作有點笨拙,好像對身體沒有絕對的控制。應該是還未完全睡醒吧。然後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全身赤裸。在我眼前展現的,是一個少年男性的身體。那不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嗎?我察覺到有甚麼不對勁。
我記起昨晚臨睡前我在校閱文稿。那是一本我在二十年前寫的書,因為打算重新出版,所以從頭到尾修訂一次。不巧在持續三年的疫情的尾聲,終究還是難逃感染的命運。在發燒和咳嗽中難以專心讀稿,便提早躺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那麼,我現在是在做夢?
我嘗試找衣服穿上,但卻找不到。身邊只有一張薄薄的被子。睡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些精美的文具、一本打開的筆記簿,還有梳妝鏡、化妝品、飾物等。牆邊的衣架上掛著小號T恤和吊帶裙子。很明顯,這是一個女生的房間。我伸手想拿起那本筆記,看看上面寫了甚麼。這時候有聲音興奮地說:
你終於醒來了!
我朝聲音轉過頭去,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少女。她的臉蛋圓圓,留著一頭金黃色及肩長髮,身穿天藍色連身裙,露出瘦長的手腳。我連忙抓過被子遮蓋自己的下身,想為自己的唐突狀況辯解。女孩卻好像不覺得有任何問題,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
哎呀!原來你還未買「皮」呢!讓我來幫你選吧!
她手上拿著一部類似平板電腦的物體,一邊在上面點撥著,一邊說:
你喜歡甚麼膚色?你以前不是喜歡游泳嗎?那就古銅色吧……大叔才會留長髮的,不如挑一個活潑的爆炸頭……眼鏡暫時不用了,眼睛加大一點好嗎?眼珠最好棕色……鼻子再高一點……嗯,嘴唇不要太厚……好的,頭和臉弄好了……身材屬於高瘦型……還有,花恤衫加沙灘褲,充滿夏天氣息的……看起來很帥呢……再加一對名牌球鞋吧。Okay!完成!
我站起來,在長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古怪模樣,一時間難以接受。
怎麼樣?滿意嗎?我已經盡量按照你本人年輕時的模樣來弄的了。
我已經忘記了年輕的感覺。
我尷尬地笑了笑,女孩卻不以為意。
我幫你開了電子錢包,也幫你付了錢,你不用急著還給我。總共0.472狐狸幣,兌美元大概是27.5左右吧,很便宜啊。我另外存了20刺蝟幣進你的錢包,應該暫時夠用。狐狸幣和刺蝟幣今天的兌換率大概是1對3.25。
她用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我完全搞不懂她在說甚麼。我試探地問:
我知道我這樣問很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為甚麼會在你的房間裡?
因為我們有關係囉。
她看到我驚訝和無辜的樣子,補充說:
千萬別誤會!我不是說「那種關係」!但我和你之間,的確存在很特別,也很重要的關係。
但是,請問,你是誰?
女孩露出受傷的樣子,說:
你不認得我了嗎?
不好意思,我們認識的嗎?
你真的不認得我?
很抱歉!
我是栩栩!是你創造的人物啊!
我感到不可思議,但她似乎覺得我才是不可理喻的一方,踏著生氣的腳步走到窗前,刷一聲地拉開窗簾。外面是其他舊樓房的天台,天台上豎滿了像樹林似的天線。在遠處有一個巨型紅蘑菇狀的屋頂。這個情景的確似曾相識。
你看!這裡就是人物世界!
人物世界?
你似乎病得很重。
聽說病毒會影響神經系統。
你不會認為我是你的幻覺吧?
女孩突然上前擁抱著我。我呆呆地讓她摟著,然後慢慢地用雙臂環繞著她,感覺著她瘦小而柔軟的身體。是真的,不是假的。好像有另一個我說:
如真!——不——栩栩!
小冬!我等了你二十年,你終於回來了!
女孩的聲音在我的胸膛發出,彷彿造成某種衝擊。我想說些甚麼回應,但又一時語塞。
栩栩抬起頭,用食指按著我的嘴巴,說:
甚麼都不要說!我帶你去看看,你已經遺忘了的,想像世界。
[本章未完]
1. 蘑菇與人物的誕生
栩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著。她迷迷糊糊地在單薄但溫暖的被子裡側轉了一下身體,擦過皮膚的空氣撫掃出難以言喻的實在感,就像被豐潤的流質包圍著,充滿著一樣。抬起手臂遮擋著晨光,嘴角不自覺地勾起愉悅的形狀。雙臂支撐著身體坐起來,掀開被單,陽光瞬間蓋下,呵烘著那瘦削的自己,泛著純潔的光亮的自己。那就是自己啊。栩栩這樣想,竟然覺得不可思議。她伸手摸了摸在床上直著的修長的腿。兩腿間溫熱,有薄薄的汗。是真的呢。她想。
栩栩不記得自己昨晚為甚麼沒有穿睡衣,或者甚麼時候脫下。她也不記得做過甚麼夢沒有。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的那樣新鮮。她聳起左肩,側過臉嗅了嗅,皮膚有新鮮蘑菇的氣味。她至少知道蘑菇這種又白又滑又香的小東西。想不到她生命裡首先知道的少數事情之中,包括蘑菇的氣味。但她不知道蕈菌類的生命稍縱即逝。
在栩栩少女的胸口上墜著一顆啞銀色鋼螺絲帽。鋼螺絲帽呈六角形,拇指指甲大小,用細銀鏈穿過帽洞,掛在脖子上。它的堅硬感和粗糙感,跟幼嫩的肉軀很不協調,在陽光下分外刺眼。栩栩用右手掌心把螺絲帽覆蓋著,輕輕按在左胸口的肌膚上,用心跳來感受著那微冷的抵觸。栩栩沒有思索這東西的來由,她只憑直覺知道,在那隱隱發麻的一刻抵觸中,自己真的活著。
就只是一刻的麻刺。然後鋼螺絲帽慢慢變暖,不再異樣,和肌膚融為一體。
睡衣攤開在床邊,像在等待著穿它的身體。是條淺藍碎花背心棉裙子,透薄的質料,像穿上夏日淺灘的清涼波浪。栩栩讓身體鑽進睡裙裡,坐在床沿,望望四周。是那恍似熟悉的殘舊小房間,和牆角上開始剝落的牆紙。牆紙上褪色的星星和月亮圖案,彷彿在晨光中恢復了一點光彩。窗外還有鳥鳴。只要不看出去,就可以把這裡想像作整個世界。但栩栩不用看也知道,窗外是亂糟糟的樓房,破落混雜的舊區街道。沒有碧海,沒有藍天,沒有星和月。也沒有蘑菇。這個地區,就只有大清早最寧靜,因為經過整晚的喧囂,誰都累倒了。大概只有她發現,早上有溫暖的陽光和零星的鳥語。栩栩轉頭看看窗外,白花花的光,把灰黑都蒙住了。這很好。
栩栩自動地站起來,拉開睡房門。門是從裡面上了鎖的,但從裡面一拉就開。她也沒記起為甚麼要鎖上門睡覺,但卻覺得理所當然。狹小陰暗的客廳裡沒有人,只有赤裸腳掌壓過鬆脫的地板的聲音,和像按琴鍵般的上上落落的觸覺。摺疊桌上放著隔夜硬麵包,和一張紙條。栩栩撿起紙條,就在房門透進來的光線下,看到上面寫著:「栩栩:記著今早是第一天,不要遲到,入學的文件在飯桌上,學校地址也在上面,上次告訴過你,你懂得去吧,本來第一天該陪你去,但晚上有工作,走不開,不能趕回來,很對不起。你要學懂照顧自己。桌上有麵包。吃一份做早餐,帶一份回學校吃。雪櫃裡有牛奶。今天晚上見。媽媽字。」
對啊,原來今天開始上學,而且,媽媽留下字條了。栩栩想。這至少肯定了兩個事實。她玩味著「第一天」這三個字。
在浴室裡,站在鏡子前,栩栩端看著那張圓圓的臉,幼絲般垂在肩上的亂髮,瘦削如竹枝的頸和手臂。那是自己的臉沒錯,理應感到熟悉,或者明白到,原來如此。她向它動了動嘴唇,輕若無聲地說:栩栩,早晨啦!剛才紙條上明明寫著給栩栩,那叫栩栩就沒錯。她也沒有懷疑過,覺得必然如是。正如她沒有懷疑過有一個媽媽,和媽媽在桌上留下字條給她。
栩栩。栩栩。她耳窩裡早已植入這名字。
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彎著嘴巴笑了。她決定,以後無論任何情形,栩栩都必須微笑。那是栩栩第一個自己做的決定。
她知道,這是栩栩的第一天。但她不知道為甚麼。她不知道,那是因為,這是故事的開始。在故事開始前,栩栩並不存在。栩栩誕生於第一個句子:
栩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著。
如果作者喜歡的話,栩栩還可以誕生第二次,第三次。但作者不願意這樣做,因為,正如真實生命一樣,栩栩只可以活一次。否則,栩栩就不再是如真了。
I . 收音機
栩栩:
扭開收音機。輕微的無意義雜音。像在暗房裡脫毛衣的靜電火花。那是幾乎可以看見,或者觸到的,雜音。像神燈裡的精靈一樣,突然從小盒子裡冒出來,半透明的,浮在空氣裡,卻活脫脫的,像真人一樣地立體,可感。那是一部構造簡單的廉價收音機,沒有液晶體顯示屏和自動選台,仍是用舊式的旋鈕式調頻器。用指頭旋動調頻鈕,紅色指示標在AM和FM的波段裡移動,在中波530至1600千赫和超短波88至108兆赫之間,尋找與脈搏相應的振幅,與心跳吻合的頻率。經過特定電台頻道的時候,人語或音樂像照相機對焦過程一樣,漸漸從混沌的雜音中形成輪廓,精準線條和色調。但可能由於電波傳送障礙或者接收條件欠佳,有些頻道怎樣也無法對準,聲音像被水波或沙粒沖擦,彷彿是從遠古殘留下來的無形印跡,越過時光的高山隔阻,在波動完全衰減之前,以微弱的氣息作最後的呼喚。我略過幾個電台,找不到想聽的節目。
這是個潮濕而寒冷的晚上。栩栩,從這句說話你大可以判斷,現在是晚冬,是陰雨霏霏的春天來臨之前的交接期。更確切的時間,例如年月,你慢慢就會知道。又或者,不知道也沒所謂。所謂年月,並不是時間的唯一指標。至於地點,我可以告訴你,是在我柏樹街老家的狹小睡房裡,也即是你最終發現自己的秘密的地方。那裡小得只能容下一張雙格單人床、兩張連書架書桌、一個雜物櫃和剛剛夠一張旋轉椅滑行的地板空間。從家具的情況可知道,這小房間裡至少住了兩個人。那是我和弟弟的房間,搬進來的時候我六歲,弟弟四歲。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當時妹妹剛出世,而我大妹妹六年。但我卻不記得妹妹嬰兒時期的模樣。之前我們家在塘尾道198號五樓租住了兩個房間,一間用作客廳,另一間用作爸媽的睡房。到晚上拉開所謂客廳裡的權充沙發的木長椅,就變成了我和弟弟的睡房。至於廚房和廁所,就要借用房東的。後來搬到柏樹街,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柏樹街沒有柏樹,只是深水埗平民區眾多以樹命名的街道中之一條。新房子整個大約三百平方尺,勉強用防火板間隔出兩個睡房。可幸的是我這睡房只住兩個人,妹妹和爸媽住另外那間。但後來我和弟弟也變成大人,活動起來就像那種推移方格子拼圖一樣,每次想把一個方塊移動到目的地,就必須連帶移動另一個或者另外幾個方塊,結果往往會把情況越弄越糟,讓畫面變得像畢加索的立體派繪畫一樣割裂扭曲。
栩栩,也許你沒有注意到,我剛才說是老家的房間,那即是意味著,我現在已經不是住在那裡。事實上,我正處身於想像的文字工場裡,打造將要和你交流的話語。在文字工場的想像模式裡,我把自己放回到那個房間裡,變回一個約三十歲的自己,在一個潮濕而寒冷的晚上,開始向你說一個關於收音機的故事。在收音機之後,還會有很多其他的機器和事物,和關於它們的故事。這些東西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已經是毫不出奇,甚至是過時落後的產品。它們變成了生活裡不再被察覺,被重視的部分,但我相信,對你來說,它們卻會日久常新。因為你,永遠像一個從未接觸世間事物的新人一樣,擁有著天真的潔淨。你也會像我將要說到的許多活在過去的年代,或者從那些年代活過來的人物一樣,對那些曾經日新又新的事物產生好奇、熱愛,甚至是激情。不過,栩栩,因為你是第一次聽這些故事,所以,在開始的時候,難免有很多不知道和不明白的東西。請你耐心等候,我會在適當的時候一一告訴你。現在讓我首先回到那個扭開收音機的晚上。
為甚麼我會突然想聽電台節目呢?我一向也沒有這習慣。但這個晚上,不知何故心緒不寧,抬頭望向窗外,只見包圍在四周的舊樓天台上豎滿了歪歪斜斜的天線杆,感覺就像獨自坐在井底觀看攀上天空的枯枝。於是就很想聽聽誰的聲音,甚麼人也好,總之是人的聲音,好讓自己感受到與人同在。可是,電台節目不管用。在深夜的造作感性或者吵鬧搞笑節目裡,我找不到這聲音。原來真正的人的聲音並不易找,那些節目反而更像無意義的雜音。我把調頻指示標從左邊旋到右邊又旋回去。沒有。罷了。我把手指放在開關鈕上,想關掉收音機,但有些甚麼促使我停下來。我閉上眼。低頭細聽著。手指又放回調頻鈕上,非常緩慢地轉動著。因為沒有精細調頻鈕,所以得用手指作極度微幅的感應。我懷疑,在既定的電台頻道之間,在哪裡的一個極狹窄的頻帶裡,隱藏著那個我要找的聲音。這就像捻著一頁書紙來回摩捏,企圖在幾乎不存在的厚度裡揭出更多的書頁。我把收音機移近窗前,把天線拉至最長,側耳細聽哪怕是最輕微的雜訊或變異。有幾次彷彿抓住了甚麼,但來來回回也無法把那微弱的電波撿出。一定是器材太簡陋了。我不得不放棄,隨便地把調頻鈕旋了一下。忽然,一下不規則的起伏音從製作粗糙的揚聲器閃出,令人聯想到海豚之類的超聲波動物的鳴叫。我試著再隨意旋一下。又拉出一下奇異的起伏音。那麼,如果來回拉動呢?慢慢地,我掌握了幾個頻域的雜訊音質,讓調頻鈕來回轉動,音變就形成一種奇特的節奏。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波浪的節奏,甚至是一種可以用視覺想像的波形。不,那不是海浪,是風。是穿過線路的密林,拂蕩電子的塵粒,撩撥金屬的枝葉的風。在貝殼與天線之間密談的風。我嘗試把感官接收器對準這電波源,盡力捕捉它,調節記憶或想像的頻率,與它產生共振,將之增益,放大,然後復原,成為高度逼真和忠實的重造。
栩栩,你也聽到嗎?也看到嗎?對了,栩栩,那是一個很多年前的情景。
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男一女走出村子,爬上村後山崗的小路。山崗上散佈著半圓形的墳墓和放置金塔的小屋。單看墳數就可以猜測村子的歷史並不算太久。兩人沒有在墳地逗留,徑直往山上走去。不一會,兩人就消失在山坡後面的山松林裡。龍金玉說要帶董富去看一個地方。那是兩人結婚之後,不,也可說是兩人自相識以來,第一次像一對情侶一樣出外遊玩。說是像情侶一樣,其實不過是並肩走著,臉上掛著微笑,間中交換一兩句說話的狀況。沒有甜言蜜語,沒有牽手,更不用說摟抱。他們才結婚一個星期,認識也不過是兩個月。正直人董富不懂得這些溫柔的事,也不知道龍金玉一直在等待他。夏日並不特別憐惜新婚夫婦,兩人的布衫也滲了汗,董富的腋下濕了兩塊,龍金玉卻只是背部有一個耳朵形的左邊比右邊大一點的汗印,彷彿是個放大的腰果紋圖案。走入松林的樹蔭裡,龍金玉就把從村裡借來的農婦竹帽摘下。她的個子嬌小,臉蛋又圓又白,皮膚因為運動而泛出紅霞,汗水把髮鬢貼在有點兜風的耳朵旁,稚氣的腦袋上卻紮了個和年齡格格不入的新婚婦髮髻。她揩了揩額角的汗,伸手向身旁的男人拎著的紙袋裡掏了塊蝴蝶餅,咬了一口,然後伸出舌頭來把黏在嘴角的餅屑也舔乾淨。龍金玉才十七歲,董富卻已經三十歲。在那個時代十七歲成為妻子並不出奇,但因為龍金玉長一副娃娃臉,又貪吃貪玩,看來還是個小女孩模樣。董富望著眼前的青春身軀,竟是自結婚以來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少女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想著竟然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那種用糖果騙走無知小孩的拐子佬。陽光像碎葉一樣撒在龍金玉臉上。董富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肘,確保一切是真的,不是幻覺。龍金玉轉過頭來,口裡還咬著蝴蝶餅,問董富做甚麼,他卻搖搖頭,笑了一下。龍金玉覺得董富這個人真笨,回頭又加快步伐往前跑。
那時候新界山上主要生長著山松,和其他諸如樟樹和楠樹之類的本地原生品種。廣泛種植白千層、台灣相思、羊蹄甲和洋紫荊等樹,是後來的事。龍金玉帶董富回到她出生的村子探望她哥哥的時候,龍村還是姓龍的。改為姓林也是後來的事。所以你要知道,我在說的是後來之前的事。如果再說到之前一點,那可以先簡單地交代一下故事的源始。正直人董富原籍廣東省三水縣,在廣州市外圍的西村出生和長大。往後你就會慢慢知道,董富正直人的稱呼的含義。龍金玉卻是在殖民地V城新界東北部的龍村出生的,但因為父母早逝,十歲的時候過繼給廣州東門村姓龍的遠房親戚做養女。龍金玉小時候和哥哥龍良玉的感情親密,帶有天真的曖昧,過繼以後卻七年沒見一面。她結婚後第一件事就是帶丈夫回來龍村探望哥哥。對在V城成長的後代如我,籍貫這種東西大概在董富一代之後就開始失去意義,變成了像生物演化後意外地殘留下來的退化而無用的器官。而所謂源起,也許亦不過是為了方便講故事的一個說法。如果你不介意這個說法,那我就不妨順帶補充一下故事的歷史背景:殖民地V城在廣州南面珠江河口的海邊,成為殖民地之前是廣東省新安縣的一部分。V城雖說是一個城市,但當中還可以分為最南面的島、島北面的九龍半島,和半島北面稱為新界的大片土地。島、半島和新界這三個區域從一百六十年前的鴉片戰爭開始,相繼由當時連番戰敗的清朝政府割讓和所謂租借給英國,成為統稱為V城的殖民地。所謂V城或者維多利亞城,指的是在島的北岸最先建立起來的商業城區,而九龍半島及後也很快發展為城市,唯是新界大片土地長時期維持在鄉郊狀態,直至殖民時期後期才大規模都市化。因為我假設你,栩栩,對這一切所知為零,所以必須把這些沒趣的事實撮要交代。這對你理解下面的許多事情會有幫助。不過,也許這些事實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在十七歲才誕生的你,就如童貞女一樣免受歷史和記憶的玷污。
栩栩,讓我們回到龍金玉重返祖村探訪哥哥的行程。這是正直人董富第一次到殖民地這邊來。他當時不知道,自己將來不但還要再來這裡,還會住在南部的九龍市區,最後會在這個城市終老。這次董富特別帶來了一台收音機作禮物。那是董富為了結婚而送的第二台收音機。為甚麼董富會送收音機呢?那和董富的專業有關係。第一台收音機是給龍金玉的養父母作聘禮的,是全新的洋貨,菲利普的五燈機,花了十五元,相等於他在電報局工作整個月的薪水。也許由於龍家在廣州市郊的位置問題,那台收音機起先無法清晰接收。董富拆開收音機,自行加裝了一枝電子管,改成了六燈機,放大電波信號,又弄來銅線和竹桿,在屋頂高處自製了一條接收力特強的天線,才能讓準外父外母好好欣賞電台的粵曲節目。新娘家見董富像變魔術似地把一個無用的木盒子變成能發聲的小舞台,對這個準女婿就越加滿意了。送給龍金玉哥哥的這台收音機卻是二手的四燈機,因為再買新的實在太貴了。不過經過董富修理和改裝,這台收音機無論在外型和功能方面也和新出品無異。
主要的問題是運輸。那個時代的收音機一方面十分昂貴,絕不是普通人家的玩物,二方面是體積巨型,比一般在家供奉的神龕還要大。夫婦兩人從廣州坐火車南下,過境到殖民地,在新界的粉嶺站下車。要知道當時出入境是十分開放的,人們在廣州和V城之間常常自由來往,兩地的生活狀況並沒有很大差別。實施邊境隔離和嚴防內地非法入境者,是戰後才開始的事情。粉嶺和南面市區還有很遠距離,基本上是鄉郊地區。董富在車站外僱了輛牛車,把妻子和笨重的收音機安放在車架上,自己和車伕在旁邊徒步,足足走了三個鐘頭才到龍村。他們從粉嶺往東行,循著這條路徑走到盡頭就是沙頭角,即是殖民地和大陸的東北角邊界,龍村就在粉嶺和沙頭角之間的山上。其實當時在粉嶺和沙頭角之間已經有每天三班的公共巴士行走,但董富情願信任自己的雙腿。正直人董富是無線電技術人員,又熱切學習新科技,通曉各種機械原理,但卻偏偏抗拒坐汽車。這聽來確是有點奇怪。除了坐汽車,董富還有其他拒絕接受的事物,不過,栩栩,這些我遲些才再告訴你。
[本章未完]
[返回購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