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年代》試讀

1. 一半燃燒,一半翠綠

雅芝 as 貝貝

黑:

      我這樣稱呼你,希望你不會介意。我本來應該像稱呼仙老師一樣,稱呼你為黑老師。就算我沒有當過你的學生,把一位文壇前輩喚作「老師」,似乎也是十分普遍的做法。再加上你是花的父親,就算不叫老師,也應該冠以其他的尊稱吧。但一想到在你身上用上「世伯」或者「叔叔」之類的稱呼,就覺得不倫不類。現在略去任何尊稱,並不表示我對你心存不敬,或者懷有甚麼非分之想。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真切,比較自然。相信你也會這樣想吧!

      可是,相對於像你這樣的一個前輩作家,我又算是甚麼人呢?我是憑藉著甚麼身分說話的呢?我既不是你的學生,也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敢冒昧自稱為你的朋友。我極其量只是你的讀者,你妻子的學生,你兒子的朋友——我甚至沒有勇氣自稱為花的女朋友,縱使我曾經在你面前大聲宣稱我立志去愛他!又或者,我可以自稱為你的小說人物的扮演者。對了!在你的心目中,我已經無可避免地落入你所設計的「雅芝 as 貝貝」的裝置。四年前我和你初次見面的時候,你便是以「貝貝的扮演者」來認識我,而我也只有以「貝貝的扮演者」來呈現自己。除此之外,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曾經說過,我就是你心目中的貝貝;雖然你寫那部小說的時候,你還未認識我,也沒有可能預見到我的出現。我對你這樣的說法半信半疑,並未沾沾自喜。這樣的說法多少帶有強加於人的意味。如果我是你心目中的貝貝,哪我自己在自己心目中又是誰?無論任何一個人,也必須抗拒變成別人筆下的人物的召喚吧!我最初也是這樣地抗拒著,但也同時難以抗拒地被你召喚了。我這樣地辯解:我和貝貝縱使有不少相同之處,例如都是念中文系的,都喜歡(或曾經喜歡)文學和寫作,但她無論如何也只是一個小說人物,而我是個生活著的真實的人。可是,當我開始寫信給你,我卻不期然地進入「雅芝 as 貝貝」的裝置。也許這是個無可迴避的立足點。也唯有充分地進入這個裝置,我才能從內部把它爆破吧!那時候我才能在你面前完全地確立我自己。

      對於你提議我把稱為學習年代的那一年的事情寫下來,我思想再三。雖然只是事隔四年,但卻彷彿十分遙遠。我甚至曾經決意要把它完全忘記。我一直把這遺忘視為我的人生轉向的必要條件。不過,說不定那其實是轉向背後的動機。我之所以轉向,只不過是為了把往事遺忘。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轉向就變得消極。這是我一直也不願意承認的。再者,我早已經成為文學的背叛者。我念文學的背景,我對寫作的熱情,一度因為一段痛苦的經歷而被完全否定和抛棄。很諷刺地,我的學習年代以「反學習」告終。那一年我經驗了那麼多,但到頭來又好像甚麼也沒有經驗過一樣,一轉身便踏上背道而馳的方向。我去了念戲劇,以為這樣可以讓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我不想用到「義無反顧」這樣造作的詞語。但現在回想,那樣的一個轉身很明顯帶著自我戲劇化的姿態。不過我也原諒自己,因為當時我實在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姿勢,去壓抑那隨時毀壞我整個人生的悔恨和痛楚。

      我就是這樣地遺忘了我的學習年代,以及我的文學和寫作人生。可是,事實上真的可以忘記嗎?真的可以背棄嗎?而忘記和背棄能促成真正的轉向嗎?我突然明白到,要讓我的轉向真正具有意義,我不能讓它建基於跟過去的斷絕,而應該重新追溯它跟過去的淵源。我不得不重新面對我的學習年代。「雅芝 as 貝貝」的裝置,就是在那樣的情景下被構造。於是,當你向我發出那樣的召喚,我便不期然地重新啟動了「雅芝 as 貝貝」的裝置。這個裝置不但不是局限,反而成為了思考和書寫我之為我的道具。不,那應該是一個舞台。在舞台上,有「雅芝」vs「貝貝」的關係,也有「雅芝 as 貝貝」vs「我」的關係。當然,也有「雅芝 as 貝貝」vs「黑」,或者「我」vs「黑」的關係。

      黑,謝謝你!我相信我終於尋回寫作的理由了。

從後門進入

      我一直有一個感覺,那年七月,我是從「後門」進入西貢的。那本來沒有甚麼道理。要進入這個位於新界東部的海邊小鎮,可以取道九龍東,從坪石邨出發,沿著清水灣道上山,經過飛鵝山腳,在往 S 大學校園的交滙處拐彎北轉,下山後沿著白沙灣海邊直達。那是從市區進西貢的主要路線。另一條路線是從沙田出發,乘坐巴士穿過馬鞍山市區,經企嶺下海和西貢郊野公園,再從北往南進入西貢。那是車程較長,山路較崎嶇的次要路線。兩者本來並沒有「正門」和「後門」的分別,但感覺上前者較直接而後者較間接,而前者又較接近九龍市中心,所以便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那時候我家還未搬到清水灣,而位於九龍另一面的荃灣,理論上我取道「前門」還是「後門」分別不大。

      我選擇「後門」,本來並沒有特別的原因。也許只是因為我喜歡坐長途巴士。我可以從荃灣坐巴士到沙田,再從沙田轉巴士直達西貢。而從荃灣到坪石則要坐地鐵。我本來也不特別喜歡坐長途巴士,但那時候的心情,卻適合坐在長途巴士上層,戴著耳機,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在掠過的風景中顧影自憐。如果是擠地鐵就太沒興味了。恰巧那又是風暴剛剛過去的一個星期一早上,巴士上既冷清,沿路景物亦一片蕭條。窗外時有殘餘的風雨,斷折的樹枝堆在路旁,歪斜的幼樹凝固了颶風的凌厲。雙層巴士猶如怒海浮沉的小船,我把橙色的背包像救生衣一樣掛在胸前,以雙臂緊緊地把它揣在懷裡。頭頂空調出口的冷風不住襲擊我剪短了頭髮而露出的後頸,加上新型巴士無重狀態般的搖晃,讓我暈眩欲嘔。車窗上那個穿了件白色單薄 T 恤的透明的自己加倍地單薄,蒼白而瘦削的雙臂無助地曝露在冷空氣的侵蝕裡。美中不足的是那有點過圓的臉面看來不太配合憔悴的氣色。一抬頭才驚覺自己跟車廂裡播放的資訊電視的垃圾 MTV 同樣地矯情。像這樣沒有觀眾的戲,我演給誰看呢?我使勁地嚼咬香口膠,嘗試專注於耳機內播放的歌曲,椎名林檎出道初期的老歌,以遏止噁心和自傷的情緒。我並不特別鍾情日本流行音樂,只是因為畢業之前讀了你的《體育時代》,才去找椎名林檎出道初期的歌曲來聽。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小說的影響,一聽就入迷,彷彿那就是貝貝和不是蘋果的音樂。

      離開馬鞍山市區,巴士進入蜿蜒而狹窄的山路。路旁濃密的樹木造成暗夜的顏色,漫生到馬路上空的枝椏像向闖入者攫出的魔爪,向車窗無情地抽打。雖然隔著玻璃,我還是下意識地低頭躲避那些猛烈的攻擊。在曲折的小路上,車廂更劇烈地晃擺,彷彿隨時也會側翻到陡峭的山坡下去。我把額頭抵著前面的椅背,閉上眼睛,默默地承受上天的懲罸——對逃遁者的懲罸。耳機內響起椎名少女時代的作品〈 17 〉,英語歌詞,在椎名煞有介事的咬字和尖銳的唱腔的演繹下,竟去除了寂寞青春的濫情而流露出強悍的嘶喊。而我此時此刻卻只能強忍著胃液的翻湧,無暇再為自己塑造孑然一身的形象了。好不容易才捱過山路,西貢市鎮的低矮樓房遙遙在望。巴士駛進海濱公園旁的總站時,我看見兩個男孩已經在公園入口的寬闊石階上等我。我一下車,兩個男孩還笑意盈盈地橫過馬路向我走過來,我卻忍不住蹲在車站上嘔吐了一地。當時一定把兩個男孩嚇得花容失色吧!

      這兩個男孩就是阿志和阿角。他們之所以在站上等我,是因為那其實不是我第一天進西貢。我早在三個星期之前,已經每天坐車進西貢,在我媽媽的精品店裡做幫工,並且因此而結識到在精品店隔鄰開書店的一群年輕大學生。阿志和阿角就是當中和我比較熟的。那個夏天我剛剛從 C 大學畢業,同學不是投入工作生涯就是繼續念研究院,我卻像突然失去動力的引擎一樣,對甚麼也提不起勁。也許,我興致勃勃地搞文社和劇社的三年大學生活,只不過一直在空轉。我不曾前進過,也不曾到達過任何地方。我只是無事忙。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真正學習過甚麼。在這樣狼狽的處境下,我無法踏出人生的下一步。我曾經向仙老師訴說過我的困惑,怎料她不但沒有訓斥我虛度光陰,反而認為我裹足不前是認真的表現。她提議我給自己一段人生的暫緩期,找一個地方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從中進行最基本的人生學習和思考。仙老師說:學習並不一定要在學校裡,也許離開了學校的環境,你反而會學到更多!仙老師總是讓人意想不到。雖然聽了仙老師的意見,但我心中沒有特定的計畫。我只是在拖延時間。我媽媽是開精品店的,其中一家分店在西貢。我自蔫給她到西貢的店裡幫忙,只是為了西貢這個地方的海邊小鎮風情。那就像每天不斷的小小的旅行。我是這樣粗淺地理解仙老師說的「暫緩期」。想不到的是,我會在西貢認識到開書店的青年,又因為他們,而預見自己可能在西貢開展新的生活。於是我決定搬進來居住。媽媽對我畢業後無所事事本來十分不滿,但見我精神萎頓的樣子,又不敢施加壓力,便轉而支持我到西貢靜養。她有一位老朋友 K 叔,在西貢開了家明式家具店,在區內也有幾個出租物業。媽媽向 K 叔租下一個唐樓小單位,讓我有落腳之地,反過來也好讓 K 叔監察我的行為。我就是這樣搬到西貢來,而我把正式住進這裡的第一天,視為進入人生學習的起點。

      說是人生學習好像有點大言不慚。好歹已經是二十二歲的成年人,難道這二十二年也都是白過?我把這作為理由告訴阿志和阿角的時候,自己也覺厚顏無恥。明明是逃避現實,卻把自己描繪成不肯隨波逐流。明明是在意別人的眼光,害怕被批評為一事無成,卻裝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奇怪的是,阿志和阿角也不覺得我這樣是自圓其說。那個晚上,我們三人拿著罐裝啤酒,沿著海濱長廊走到盡頭,攀過亂石堆,跳到淺灘上聊天。在合力開書店和辦讀書會的他們面前,我是那麼的沒志氣的一個人。我低著頭,用腳尖磨磳著粗糙的沙粒,內心虛怯,供出了「從後門進入」的想法。我不得不坦誠供認,我無法堂而皇之地面對自己的抉擇。我就像一條一直被充撐得脹滿的吹氣鱷魚,表面一被戳破就洩氣得不成形狀。在黑暗的庇護下,我終於不能自已地哭起來。兩個大男孩看著一個大女孩在流著不知所謂的眼淚,就算想加以安慰也會無從入手吧。

      阿志採取說理的方法,聽來好像有欠溫柔,但當時對我卻十分湊效。他發揮辯才,站在反方的立場闡述了對「從後門進入=逃避現實」這個論題的與眾不同的看法,說:我倒認為後門並沒有甚麼不好。人不應該只是走前門大路,走旁門左道可能會去到更有趣的地方。所謂「後門」,也可以理解為跟廣為人所接受的相反的路徑吧。「後門」往往更為曲折、狹窄和難走,而且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念完大學卻跑到西貢這個地方賣精品,我不會說這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還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關鍵在於這個「後門」的進入方式能否把你帶引到人生的更高層次。也即是因為自己從「後門」進入,反而讓你站到不同的視點上,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把握這個契機,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地讀一點書,思考一下事情,和深切地體驗生活,我認為反而比匆匆投入職場更有意義。工作和念書並不是必然的出路。一切只關乎自己真正的生活志向。志向這回事,是別人不能給你決定的。從自己的角度去問,怎樣去追求一件事,而不是服從於別人的價值觀,去糾纏於找不找工作或者念不念書的問題。你看見沙灘上的水道嗎?雖然現在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但也知道,那是從後面山上流下來的地下水。從山上一直到這裡,過程中大概也會遇到地質和地形的障礙,但它總是找到辦法繞過去,或者慢慢滲透。這是為甚麼呢?因為大海就是它的方向。這是自然而然的,不能勉強的。你看,它從這裡和那裡滲透出來,遇到阻滯,從那邊繞過去,分叉開去,又匯合,然後流到海裡。我們追求各自的志向,大概也就是這樣吧。很少會是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或者像大河一樣勢不可擋。很少會是這樣戲劇化,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相反,這是日積月累,經歷長久的摸索、迷失、堅持和努力,才能慢慢見到成果的。正如這些水道一樣,只要順著自然的志向,最終還是會到達大海。你要關心的絕對不是狹義的所謂前途或者出路問題,而是更根本的人生抉擇,也即是在為他人目光而演出的戲劇化的自我,和面對內心的自然本真的自我之間,所作的抉擇。

      我瞇著眼,望著沙灘上無聲流動的水道。阿志形象化的說法讓我彷彿感受到,表面上疲弱滲流的水道其實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自己的身體裡,也流淌著這樣的力量嗎?也會滙向自然本真的自我的方向嗎?我屈曲雙腿,把手肘支在膝頭上,把臉埋在掌心。黑墨墨的海面上駛過一艘小艇,發出無力的馬達聲,靠著疲弱的燈光航向看不見前景的水域。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小艇。

      阿角一直沒有說話,他不及阿志能言善辯。這時候他望著黑暗海面對岸的小島,說:阿芝,你可以想想到森林山村裡思考和修煉自己的靈魂的新阿吉大哥。那可以說是近似「從後門進入」的極不尋常的一種志向吧!

17                     曲/詞:椎名林檎

Now I’m seventeen / my school is in the country / students wear trainers / read the same magazines / now I’m seventeen / my school is getting tiresome / teachers they’re so young / singling me out / only like philosophy and after school the time / that’s what I call my own time / nice boys meet nice boys end of school day / while other girls go straight home / talking ‘bout soaps ’n’ that / I go home alone / like it watching the nameless people / surfing subways, travelling somewhere / “… nowhere …” / now I’m seventeen / I do not have a title / depend on no one else / busy being kind (to myself) / I go home alone / and have dinner in my sweet home / praying again, again and again / “… peace …” / I see the same faces in school and they say that I am different / I think it’s an honour / I say it’s an honour to be different / I can’t go their way / now I’m seventeen / “… seventeen…”

燃燒的綠樹

      認識阿志和阿角,是從《燃燒的綠樹》開始。那天大概是我到西貢精品店上班的第六、七天。從第一天開始,我便已經留意到精品店隔壁的書店。書店當時還未開業,剛完成簡單的裝修,那幾天也在進行最後的佈置。先是從小型客貨車上運來一批款式不一的舊書架,然後就送來了裝在大小不一的紙箱裡的書本。一群青年不分男女每天不斷地在搬搬抬抬,卻都是一副興致昂揚的樣子,一邊像孩子玩集體遊戲般地嬉笑,一邊卻又流露著嚴肅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眼神。我鎮日坐在沒有甚麼生意的精品店裡,百無聊賴,唯一的趣味就是觀看書店慢慢成形的過程。有時也會乘機開溜,裝作漫不經意地走過書店外面,透過櫥窗細察裡面的情形。有一次看見青年們七八人,圍坐在堆疊得高高低低的箱子上,人人手裡拿著一個蛋撻,興高采烈地不知談論著甚麼。那一刻我心裡竟生出了強烈的羨慕。那勾起了自己大學時代群體生活的記憶,但青年們彷彿多出了一點甚麼。我卻說不出是甚麼讓我自愧不如。

      過了大概一個星期,我早上回來上班的時候,發現書店已經開張了。當然門口並沒有擺滿花牌之類的贈興品,只是低調地在玻璃門上掛了個「歡迎光臨」的牌子。門頂上鑲了個很樸實的木雕的橫匾,刻上「燃燒的綠樹」五個大字。字體和刻工看似稚拙實則渾然。我後來知道,那是出自住在區內的木雕藝術家「耶穌」的手筆。書店外觀上最搶眼的東西,是展示在玻璃窗上的一幅巨型掛畫。掛畫呈垂直長方形,高約四尺,外圍是闊約四、五厘米的框邊,框邊內畫滿了藤蔓圖案。畫面正中是一棵樹冠橫向如傘的大樹,樹的右半翠綠茂盛,左半卻在燃燒,火舌被畫成無數繁密的小片,所以感覺左半又像是長滿了豔紅的葉子,而右半則燃燒著猛烈的綠焰。樹下的空地上,圍著樹幹撒了一圈小豆子,每一顆小豆子也長出小嫩苗,一共約十來二十棵。仔細看那樹幹,會發現有點像一個人體立像,很多雙展開的手臂成為樹枝,很多雙舞動的腳延展成根部。這讓我想起千手觀音之類的佛教畫像。畫作的線條近似漫畫,用色鮮明強烈,風格似曾認識。我也是後來才幡然發現,那就是我很喜歡的插畫家魔豆的作品。而更令人驚喜的是,魔豆的畫室和住處也在西貢。在掛畫旁邊貼了一張海報,宣傳燃燒的綠樹讀書會的日期、內容和參加辦法。

      我整天都心緒不寧,有甚麼在我體內湧動著。店裡包圍著我的都是讓女孩子變得更漂亮的裝飾物,但隔壁的世界卻頻頻向我發出呼喚。到了午後,我終於忍不住走出精品店,鼓起勇氣推門走進書店。當時只有兩個男生在看鋪,一個高高地站在木梯子上,整理著櫃頂的書本,另一個卻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利用手提電腦在處理著甚麼。聽見掛在門上的風鈴響起,他們一個抬高頭一個低下頭來看我,我抬高頭又低下頭來分別看他們,狀況有點滑稽。我有點著急了,開口就問:這裡是不是有讀書會?我想參加!坐在下面的男生抬了抬黑色膠框眼鏡,慢慢站起來;站在上面的男生則從梯子上拾級而下。我發現原來前者比較高而後者比較矮。他們互相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微笑,然後幾乎是同聲說:你看,這個世界還有希望!那個較高的戴眼鏡的男生向我伸出手來,說:我是翟宏志,大家都叫我阿志。我被風度翩翩的阿志握住了手,全身裡竟軟麻了一下。較矮的那個黑實男生只是有點靦腆地點了點頭,說:我是張珏,兩個玉字的珏,可以叫我阿角,牛角的角。我向阿角直直的伸出手,說:我叫王雅芝,叫我阿芝就可以!我是新來的,多多指教!阿角招架不住我的熱情,不得不把手伸出來。他的手心都是汗。

      第二天阿志走進精品店,放下了一部分為上下集的小說。那是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的中文譯本。那是書店名稱和讀書會名稱的來由,也是第一次讀書會的研討對象。我是念文學出身的,自問這樣長度的小說難不到我,但我之前沒有讀過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沒法預期將要遇到的障礙。那並不是語言的障礙,因為譯文文意十分清晰。也不是跟隨敘述線的障礙,因為小說的故事性頗為鮮明。那是深層意義解讀的障礙。一個叫做隆的青年回到父親位於四國森林裡的出生地,意在專心思考靈魂的問題。隆住在鄉中富有威望的老祖母的「公館」裡,接受了祖母的森林神話傳說的承傳,並且被認定為「新阿吉大哥」。阿吉大哥原為父親一代的前人,曾於森林鄉村建立根據地,組織有別就國家體制的社會群體。後來阿吉大哥被殺,根據地運動煙消雲散。被稱為新阿吉大哥的隆在不自願的情況下,被推上了新一輪運動的領導位置。在祖母死後,他被認為繼承了祖母的治病神力,又因為他對靈魂的思考,而被賦予了「救世主」的期許和稱呼。新阿吉大哥默默接受了這一切,在支持者的擁護和協助下創立了「燃燒的綠樹」教會,開始傳道、帶領祈禱和編寫福音書。期間雖然遭受質疑和攻擊,但教會在年輕教友的積極參與中,和相關的農場實業的支持下,規模迅速擴大。可是,新阿吉大哥不但是個自我懷疑的教主,他甚至不能肯定神的存在。在一次導致雙腳殘廢的暴力襲擊事件之後,新阿吉大哥身心俱疲,主管農場的青年領袖乘機奪權,試圖把教會推向更激進的組織方向。新阿吉大哥領悟到成立教會的根本性錯誤,決定退出教會,專注於個人的靈魂的修煉。就在這時候,他被年輕時參與過的政治組織派來的報復者用石頭活生生擲死。整個教會創設歷程於此以破敗告終。

      我感到困難的,是大江健三郎引述式的寫法。我當時的文學閱讀經驗雖然遠遠稱不上廣博,但好歹也算是涉獵過現當代文學的主要流派,對於大膽創新的形式也不是未開眼界。可是,像大江這樣一邊寫小說一邊引述其他作家的文本,並且通過人物的對話和思緒而長篇大論地進行研討,我真的沒有見識過。奇妙的是當我適應下來,這樣的寫法不但一點也不生硬和枯燥,反而大大拓展小說的意義層面。那不單單是一種對照的手法,也絕對不是發揮說明或補充的功能。如果賣弄學院評論的術語,說到甚麼文本互涉之類的,也無法解釋當中的奧義。(很慚愧地,這是我寫論文的時候常常用來蒙混過關的招數。)對於這個疑惑,阿志的分析給我很大的啟發。他說:所謂「引述」只是表面的形容,說是「詮釋」比較準確一點。大江小說的人物,是通過詮釋別人的作品,而且往往是詩歌,來思考特定的課題,而這些課題對他們當下的生存處境至為重要。但我們不能說他們「使用」了詩歌來解決人生問題,而詩歌也不具備這樣的實用性。反過來說,他們其實也是通過他們獨特的人生處境來詮釋這些文本,賦予了這些文本本身未必存有的意義。可以說,這是一種雙向的詮釋過程,對話的思考方法和感受模式。我須強調是「對話」而非「辯證」,是 dialogic 而不是 dialectic。不過兩者的分別我們暫且不須深究。簡單地說,人通過詩歌思考生命,而這思考過程又賦予了詩歌新的生命。大江重新發現了詩的思考性,也在思考中創造了詩。廣義地說,大江向我們示範了閱讀和人生的深層關係。那不是「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層次的事情,而是我們如何去定義自己的思想和行為的根本性的探求。

      在往後的日子,我會持續地依賴阿志的銳利分析,去反思文學與人生的關係。當我讀《燃燒的綠樹》的時候,我抱著的是接受挑戰的態度。當阿志知道我這個精品店售貨員其實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生而露出驚訝的神情,我就生出了不要被他看扁的情緒。所以當他向我抛下厚厚兩冊的《燃燒的綠樹》,我就決心要在讀書會舉行之前把它讀完。結果我花了一星期就看完了。可是,關於書中寫到的許多深奧的課題,我卻沒有足夠的理解力和知識背景去參悟透徹。我不得不承認,我必須以謙虛的態度重新開展我的學習生活。在第一次的讀書會裡,各成員根據各自不同的興趣提出了不同的討論重點,而這些重點也成為了我在來年反覆思考的課題。作為我的學習年代的起點,《燃燒的綠樹》非常奇妙地為我指出了未來生活的方向,但也非常詭異地預示了某些事情的悲哀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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