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老年.開始與結束

  要回顧大江健三郎無比豐富的創作歷程,其中一個方法是比較他最早和最後的作品,因為他是那種一致性非常高的作家,能夠持續不斷地自我修正,最終達至首尾呼應。

  大江最初的作品,我會以一九五七年時僅二十二歲的他發表的兩個短篇〈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華〉,以及翌年發表並獲頒芥川獎的〈飼養〉為代表。至於最後的作品,本應是二零一三年出版的《晚年樣式集》,但此作遲遲未有中譯,我至今未能拜讀,所以只能以對上一部,也即二零零九年出版的《水死》,作為大江的最後作品來談論了。

   相隔五十多年,少作和晚年作品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前者是短篇而後者是長篇(大江自壯年以後便甚少寫短篇),敘述形式也是完全兩樣。早期短篇的構思雖然非常精妙,描繪亦十分細緻,但並未形成強烈的個人風格,屬於較為「標準」的小說樣式。到了晚年的作品,在文體和風格上徹底完成大江文學的獨特印記——個人經驗的虛構處理、大量閱讀思考和引述、長篇而深入的對話、家鄉森林傳說的轉化等。不過,就一個思考型作家的漫長成熟過程來說,這種變化並不稀奇,反而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吧。

  另一個預期之中的差別,是早晚期小說主角的不同年齡層。〈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華〉的主角是東京的大學生,而〈飼養〉的主角是四國鄉間的少年。當然,三者都有大江自身年輕時的影子。到了晚期小說,主角全部都是以作者為原型的老作家長江古義人,配以一位跟他同齡的舊相識,構成所謂的「奇怪的二人組」(pseudo-couple)。《換取的孩子》中的導演吾良(以好友伊丹十三為原型)、《憂容童子》中的企劃家黑野、《再見,我的書!》中的建築師椿繁、《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中的電影監製木守,都是以古義人的分身(double)出現,在立場上與古義人抗衡或協作。《水死》中沒有出現二人組,但古義人父親(戰時溺死的超國家主義者)的追隨者大黃,某程度扮演了同代人的對位角色。

  最初的小說中,年輕人都以孤立的形態存在。從鄉下到東京的大學生自不待言,就算是在《飼養》中身處鄉村的少年主角,無論對大人或同齡孩子也感到疏離。在《奇妙的工作》中,三個大學生應徵一份奇怪的工作,協助屠夫把因為實驗中止而被醫院棄養的一百五十條狗用棍棒殺掉。工作因警察到場制止而告吹,學生連工錢也收不到。在《死者的奢華》中,一對男女大學生到醫學部做兼職,負責把浸泡在防腐藥水中的幾十具屍體搬運到新的水池中,完成後卻收到通知,原來那些舊屍體要統統棄置,結果又是白忙一場。在《飼養》中,一架美軍軍機在森林中墜落,逃生的黑人士兵被鄉民俘虜。孩子們負責飼養黑人的工作,與黑人建立友好的關係,結果黑人卻因為試圖反抗而被殺。三篇小說中也設置了一件不尋常的工作,並由年輕人執行,在過程中經歷了恐懼、厭惡和疑惑,最後都以任務失敗而告終。行動瞬間由荒謬變成虛無,是典型的戰後存在主義處境。

  殘疾兒的出生是虛無的高峰,但也是轉向重生的契機。《個人的體驗》(1964)中的年輕父親鳥無疑是早期小說主角的延續,但他最後選擇面對患有腦缺憾的初生兒。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7)中,大江更進一步把生下殘疾兒的男主角蜜三郎送回四國森林家鄉,並首次寫到由年輕人(弟弟鷹四)所組織和領導的反抗行動。自此森林傳說成為了大江小說的發動機,驅動著邊緣與中心、少年與老年、死亡與再生等主題。而反抗精神的世代承傳,亦成為貫串大江小說的主軸。年輕人不再是被抛擲在荒謬處境中的無助者,而是力圖對抗荒謬的行動者。

  來到最後的小說《水死》,由年輕人組成的劇團「穴居人」致力改編老作家古義人的作品,探討當中有關對抗國家主義的主題。後來劇團主力女演員髫髮子另起爐灶,帶領團員到作家位於四國森林的家鄉,研究當地的風俗傳說,準備以古義人曾經創作的十九世紀地方暴動領袖「銘助媽媽出征」的故事,改編成舞台劇向中學生演出。髫髮子並打算加入自身遭受任職高官的伯父強暴的經歷,來展示「國家一直在強暴」的主題。一如在所有大江小說的行動中,髫髮子的計劃失敗了,她甚至再次遭到強暴,但前國家主義者大黃卻把施暴者/國家高官槍殺,然後逃進森林,承擔「水死」的後果。

  在晚期小說中老年作家與年輕行動者的相遇,不就是大江多次談及的、在「自己的樹下」少年遇到老去的自己,或者老人遇到少年的自己的情形嗎?新一代既是大江寄以厚望的改變世界的力量,也同時是老作家意識之中少年的自己的救贖。在早期作品中,少年主角面對荒謬的死亡和生存;在晚期作品中,老年主角卻努力為死亡和生存賦予意義。這無疑是巨大的逆轉,但「奇妙的工作」必須經歷失敗的模式,卻早已奠定。分別在於,早期的失敗等於絕望,而晚期的失敗,卻展現出「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語)的可能。

  在《再見,我的書!》的結尾,大江引用了艾略特的詩句「在我的開始之中有我的結束」和「我的結束之中有我的開始」。這是老年作家對於自己漫長的寫作生涯的總結。在對「新人」的盼望中,他再次生下了並不虛無的、少年的自己。

原刊於《明周文化》 14.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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