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董啟章 S 吳幸晨

S 我們先來聊聊欄名吧。為甚麼挑這個有歧義的題目？不擔心讀者會錯意嗎？你不是說這個欄的寫法要平易近人嗎？

D 不會錯的，怎麼意會都行。可以是「虛構的幸福」，著重點在後面，「虛構的」是形容詞，「幸福」是名詞，意思是「幸福是虛構出來的」；也可以是「虛構的幸福」，著重點在前面，「虛構」和「幸福」也是名詞，一個行為帶來一種感受，意思是「虛構這件事是幸福的」。其實兩邊讀都可以。按第一種讀法，不是說幸福是假的、不存在的，而是說幸福是構造出來的，是創作實踐的結果。這是積極的態度。第二種讀法對一般人來說可能較難共鳴，但對創作者來說，能夠持續不斷地進行虛構的工作，肯定會帶來幸福的感覺吧。

S 有點詭辯的意味呢！那很像你的作風。好的，我們拆開來說吧。為甚麼要談虛構？直接談寫作不是更平易近人嗎？虛構這個詞是不是有點偏向？甚至會有點負面吧。人們一聽到虛構，立即會想到的是「造假」，或者是「作出來的」、「不是真的」。

D 你知道，「虛構」已經成為我的招牌了。我從一開始寫作就把「虛構」掛在口邊，給人的印象大概就是「那個整天在虛構這虛構那的人」了。（S：有點像騙子之類。）連帶會覺得我寫的東西很假。（笑）本來說「寫作」也很好，很自然，但寫作也太普遍，涵蓋面太闊了。只要用文字，甚麼不是寫作呢？我想用一個更特定、更尖銳，也更有針對性的詞。

S 那為甚麼不談小說呢？寫小說是你的專長，大家都知道你是小說家啊！

D （笑）小說又太特定，太狹窄了。我以前教過很多小說創作班，講很多文學技巧，但我不想重複那些東西。文學很重要，小說也很重要，很值得論談，但我覺得那只是少數人有需要去做的事。相反，虛構更根本，對更多人有意義。我們從一出生便活在各種虛構活動之中，也靠著虛構的能力生存下來。人類的其中一個定義，就是懂得虛構的物種吧。

S 你說的虛構，其實是英文中的 fiction，對嗎？Fiction 這個字，其實也指小說，或者虛構故事，相對於非虛構故事，例如新聞或真實經驗記錄。為甚麼不用說「故事」？故事不是比虛構更平易近人嗎？

D 確實是的。我本來想用「說故事」來做這個欄的主題。我覺得故事也很能概括我想談論的事情。但是，如果要選一個總題，我還是想用「虛構」。我不打算只談論虛構故事，也會談論一般故事，真實人生故事和歷史故事等。我想把所有故事也納入虛構的範疇，因為故事是由語言構成的，當中的過程和手段就是虛構。

S 這便有點激進，不那麼平易近人了。

D 那要看讀者會不會被我說服了。虛構其實很普通，也很平易近人。我們每天都活在虛構中，只是沒有察覺到而已。只要意識到 fiction 在自己生活中的普遍性，便會領略到自己可以參與構造的部分，從而增強自己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我覺得這比靜態的故事更有挑戰性和刺激性。

S 好的，我接受。「虛構」就暫且說到這裡，我們轉去另一個詞「幸福」吧。雖然你解釋了「虛構」和「幸福」可以怎樣搭配在一起，好像也有道理，但是為甚麼是「幸福」呢？不能是「虛構的意義」或者「虛構的作用」嗎？雖然聽來有點無味。

D 出現這個題目，第一剎那是出於直覺。「虛構的幸福」——不是很好聽嗎？然後才開始想，這樣說有意義嗎？有甚麼意義？接著歧義便跑出來了。很好呀！我最喜歡歧義，模棱兩可的說法，或者是弔詭、詭辭，英文即是 paradox。文學本身就是建基於 paradox 之上的。沒有 paradox 就沒有文學了。那為甚麼是「幸福」呢？在幸福的問題上，文學和哲學可謂背道而馳。無論是甚麼學派，哲學最終追求的也是幸福或圓滿，但文學卻建基於不幸，或者幸福的不可能。這不是很有趣嗎？不過，如果文學和哲學是彼此的鏡象，是同一組詭辭的兩端，文學中的不幸對作者和讀者來說卻是幸福的。或者是一種不幸的幸福？要不，為甚麼我們會沉迷於充滿不幸內容的作品？我們暫且不去分析甚麼「洗滌」之類的悲劇功能。簡單地說，無論多麼不幸的作品，都帶給讀者一些令生命更澄明、更充盈、更圓滿的，有所提升的東西。所以最終虛構（創作）還是會帶來幸福的。

S 你想說的不是一般的幸福吧？你用的英文題目是 Fiction Eudaimonia，後面這個詞是希臘文。用 AI 一查，原來是出自亞里斯多德，字面上的意思是 “good spirits”，一般英譯作 “happiness” 或者 “well-being”，中文譯作「幸福」，但更接近的意思是「一種長期的、透過實踐德性（virtue）和理性活動而達致的、個人的自我實現與圓滿狀態」。這是你想要的意思嗎？

D 是的。本來我只是單純地想用中文的「幸福」，但後來想起希臘哲學中有 eudaimonia 這個詞，又剛巧是譯作「幸福」，便順著這個思路，把它更豐富的意義也納入。有趣的是，當我把 Fiction Eudaimonia 兩個看似不相關的詞拼起來，丟到 AI 的對話框看看它怎麼說，答案中竟然有這一條：Fan communities: Some fan studies suggest that fans engage with fictional texts for eudaimonic reasons, meaning they use the material to achieve self-growth, self-understanding, and to connect with others who share their interests. 即是通過創作或者閱讀虛構故事，達至自我成長、自我認識和互相連結。這完全是我主張的事情！Eudaimonia 這個概念非常貼切，我特別喜歡當中那個帶有精靈意味的 daimon。

我之所以不想集中於文學或者小說，是因為我希望發掘虛構故事更普遍的、但也更個人化的意義。精神分析師河合隼雄經常強調，每個人都應該建立自己的故事，甚至是個人的神話。我想實現的就是這一點——讓寫作虛構故事成為一種普及的實踐，而不是少數作家的專利。我想把寫作回復到一種人人都可以參與的、互相連結的活動，而不是少數作家和多數（被動的）讀者的不對等市場模式。如果是這樣的話，談虛構故事會比談文學性的小說更適合。這就是我理想中的 Fiction Eudaimonia。

S 理解！但既然你的理念這麼清晰，為甚麼不自己直接用散文寫出來？找我來跟你對話，不是多此一舉嗎？

D 現在人們都用 AI 把文章變成對話式的 Podcast，來吸引讀者「聽」文章。我不反對更簡單易明的溝通工具，但我不是要做 Podcast。我依然喜歡用文字作為載體，而對話體是傳播理念的有效模式。最古老的思辨哲學著作都是對話體的。對話體有一種開放性和靈活性，可以防止自己變成一言堂。與其在寫文章的時候自問自答，不如找一個對手來對話更佳。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因為你完全了解我在做的事情。

S 但你怎麼說也是曾經獲得散文大師獎的作家啊！

D 我就是想避免一不小心又成為大師！（笑）

S 這樣說太自大了吧？

D 說認真的，我其實一直對寫散文不太適應。直接表意的文體令我渾身不自在。我是一個不通過虛構的裝置便無法好好說話的人。對我來說，整個寫作行為本身，包括小說和散文，都是一個虛構過程。沒有任何東西是在虛構以外的。

S （笑）所以你完全被幸福所包圍了。

D 是的，這樣說的話，我確實是個幸福的人。

S 那你應該把這份幸福帶給大家。

D 我會努力這樣做的了。

S 你準備在這個欄談些甚麼具體內容？讀者應該有甚麼期待？

D 首先是關於虛構是甚麼，然後是故事，最後才是小說。除了談理念，也會舉一些實例，主要是身邊找到的虛構故事。雖然不排除談文學，但我盡量避免引用經典文學作品。我不想變成文學創作課，不想出現那種仰望大師的距離感。我希望大家讀到的，都是自己有可能寫到的東西。如果因此動手去試寫，那就更好。不過合適的時候，還是會談文學的。所有事情都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角度和程度的問題，沒必要一刀切，生硬區分，哪是文學，哪不是。也可以說，一切都可以是文學，或者一切都不必是文學。

S 又來詭辭了！真是貫徹始終呢！我想這一點才是讀者要注意的吧？想要簡單答案，黑白分明的判斷的朋友，可能要小心了。像 D 這樣的愛虛構的人，一定不會把任何事情說死。

D 也不用太在意的。雖然是對話體，但也可以當隨筆來讀。沒有系統和結構，隨想隨寫，但脈絡交織，環環相扣，到最後還是會連成一體。就像最初只是沒有目的地漫遊，但最後卻會走出一幅地圖來。重點是，每個人的地圖都不一樣，但總會有可以互相參照的地方。

S 好吧！那我們就開始這個追尋虛構的幸福的旅程吧！

21.10.2025 發佈於《董富記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