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之女從一出生便住在山洞裡，從沒有到外面去過。母親經常跟她說，外面的世界非常可怕，一出去就會給陽光刺盲雙目。影之女自小就聽說陽光這個詞，但她從不知道陽光是甚麼。總之，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吧。

影之女的族人住在山洞裡，已經不知多少世代。在祖父母給她講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被另一個部族追殺，一直逃亡。在一個深夜裡，逃亡者遇上了一座大山。有人在山岩上發現一個洞口，大家便連忙躲了進去。初時洞穴像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隧道，也不知走了多久，卻進入了一個開闊的空間。眾人用火把一照，看見是一個巨大的地洞，地洞中央，還有一個水池。這時候，追兵從後殺到。祖先們都坐下來，靜待生命的終結。其中一個女孩，就坐在水池前面的一塊石上。女孩身後的火把，在面前平滑高聳的洞壁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儼如一尊趺坐的菩薩。敵人看到巨影，發出了驚恐的叫聲。聲音在山洞裡迴盪，變成可怕的巨響，嚇得敵人都丟下了武器，落荒而逃。自此，祖先們便在山洞裡住下來，不再到外面的世界去。他們確信，是影菩薩救了他們。從此以後，他們便會定期在族人中選出兩名少女，輪班坐在水池前的石頭上，以火把置於身後，在洞壁上投射出影菩薩，以作供奉。

影之女是這兩名少女之一，她擔任這個職務已經三年，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沉悶。她會非常寧定地坐在石頭上，凝望著石壁上的巨大影子。她深信那個影子並不是自己，而是影菩薩的化身。影子會隨著火光的晃動，而微微地改變形狀，光和影的邊界也因此變得模糊。她一直在思維著，哪裡才是光結束和影子開始的地方，又或者是影子結束而光開始的地方。但她發現，根本就無從分辨和確認。

其實族人並不是真的從不離開山洞。成年的男人們組成了一個隊伍，乘著黑夜的掩護到洞外面去，狩獵或採集生活所需。有一天，他們還帶回來一個在森林裡暈倒的男子。男子甦醒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影之女的背影，然後才是洞壁上的影菩薩。影之女不用供職時，便負責照顧男子。男子說他是個流浪歌者，在各地收集傳說，編成歌謠。另外，他又四處兜售一種叫做太陽眼鏡的東西。影之女於是便告訴他自己祖先的傳說。為表謝意，歌者送她一副太陽眼鏡。影之女也不知這黑墨墨的東西有甚麼用處，便把它戴在頭頂作裝飾。她的族人卻認為，那是不祥的東西。

有一天，影之女供職之後，發現男子已經不辭而別。她想也沒想，便往山洞口追出去。她已經忘記了祖先的經歷和母親的教訓。外面的亮光令她的眼睛刺痛，頭腦暈眩。她想，那就是可怕的陽光了！這時候，戴在頭頂的太陽眼鏡滑了下來，剛好擱在鼻樑上，遮住了她的雙眼。她頓然感到舒服多了，也不再懼怕陽光了。她戴著太陽眼鏡，沿著山路一直走，走到陽光漸漸從天頂落下，斜斜地照著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帳蓬。她發現森林變得很暗，便摘下了太陽眼鏡。在帳蓬內有晃動的燈火，在布幕上投映出一個盤坐的身影。有歌聲傳出來，唱的是她祖先的故事。影之女蹲在樹下，聽完了那首歌。然後，她走近帳蓬，鑽了進去。帳幕上出現了兩個影子，然後影子合併，成為一尊四臂兩面的影菩薩。最後，燈光熄滅，影菩薩也消失了。

第二天旭日初升，流浪歌者拆掉帳蓬，推著手推車，繼續上路。影之女戴著太陽眼鏡，跟在他身後。在開闊的山坡上，金色的陽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女孩並不知道，拉得長長而完全變形的影菩薩，緊貼著自己的腳步，形影不離。

插圖：梁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