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試讀

新版序:心病還需心藥醫,心病心藥本不二

重讀八年前寫的書,感覺是似是故人來。這個故人,是自己,或者是自心。是初心,也是本心。

こころ,就是我。

雖然看起來好像是抄襲福樓拜的名言 “Madame Bovary, c’est moi”,但我想我更有資格這樣說。發生在こころ身上的所有事情,全都曾經發生在我自己身上。こころ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都來自我的心。

こころ在小說中以女性形象出現,不但沒有抵觸,反而最自然不過。按照榮格所說,每個男性的心靈中都有一個阿尼瑪(Anima),也即是跟男性自我意識對位和互補的、無意識中的女性原型(archetype)。不過,我寫《心》的時候,還未開始讀榮格。こころ並不是根據深層心理學設計出來的。就像小說開頭所寫的一樣,她是不請自來的。不是我呼喚了她,而是她呼喚了我。換了弗洛伊德的說法,是「被壓抑者的回歸」。

不過,這些解釋都是後設的,讀者們可以不理。我本來也可以不說,但是,為免有人把書中所寫的誤以為是「真人真事」,所以先給大家做點心理準備。這本書在2016年初出版之後,頗引起一些親友的關懷,以為我婚姻出現問題,或者家裡有不乾淨的東西。我不會怪責他們過度解讀,因為「信以為真」原本就是閱讀這行為最本然的反應,就算是小說也沒有例外,甚至更加如此。

可是,我也不是說《心》所寫的都是假的。相反,它是完全基於真實的私小說。在這裡我又比巴爾札克更有資格說 “all is true”!我可以更理直氣壯地宣稱,小說裡沒有一個情景,沒有一個事件,也沒有一個想法和感受不是真的。也即是說,沒有任何一段經驗是杜撰出來的。有些篇章甚至不像小說,而有近乎生活散文,甚至是日記的味道。我把自己患上嚴重焦慮症的幾年間的經歷,以最坦白和直接的方式,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然而,這也是一齣虛構的心理劇場。由始至終,也不存在こころ這個人。她完全是心的變現,沒有客觀的實體。她的幻化性質,在小說中表露無遺,不必多說。但是,こころ也同時是無比真實的存在。對我而言,こころ音容宛然,甚至可觸可感。她確實是一個心靈顯映,被視作鬼魂也無妨,但這個靈魂卻是真實的,因為她對我產生了實際的作用。我和她的所有對話和接觸,都曾切實地在這個心靈劇場中發生,以至歷歷在目。我身為作者,通過こころ這個人物,跨越了現實界和虛構界。不只是兩者皆真,而是必須兩者同時並存,才是真。

這部小說非常平實,但也非常極端。寫的好像是瑣碎的日常生活,但又充滿著意想不到的怪誕和懸疑。氣氛時而平淡熟悉,時而詭異離奇。把它視為生活散文和文學對話固然可以,當作現代版的《聊齋志異》來看也並無不可。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只有兩個人物,而實際上只有一個,是一齣一人分飾兩角的獨腳戲。(其中分叉出一個次要人物安賽,但其實只是こころ的分身。)兩者本來是照顧者與病人、強勢與弱勢的關係,但對位在中段開始交叉、逆轉,此消彼長,最後完全顛倒過來。既是順理成章,也是意想不到。

之所以會開始寫這部小說,除了因為之前的寫作計劃陷入瓶頸,必須另尋出路,也因為身患重病。不要小看身心病,它可以令人完全癱瘓,生無可戀。那段日子,我每一天,不,是每一刻也覺得自己會死去,並強烈地感受到一個瀕死病人的所有病徵——心跳急速、呼吸困難、無法進食、肢體無力、全身疼痛。不是間歇性的發作,而是持續經年,並且日趨惡化。

小說所寫的,就是一段求醫的經歷。然後才領悟到,求醫當然必不可少,但也同時必須自救。平常點說,就是調整心態。用文學語言說,就是尋回自己的心。可是,心哪裡去尋?不是往別處尋,因為心,從來都在那裡,沒有離開過,只是我們漸漸看不見她,遺忘了她的存在。甚至乎,其實不是我去尋找心,而是心找到了我。所以,一開始,こころ是個不速之客,並且以病魔的姿態出現,也就是自我的鏡像。必須破除這鏡像,才能看見心的真相。

說是こころ救了我,一點也不誇張。但這並不表示,我寫完《心》便完全痊癒。文學雖有療癒作用,但也不是萬靈仙丹。我也有去求醫服藥,經歷反覆,三年後才算是恢復正常,意思是能夠無礙地呼吸、說話、食飯、走路、睡覺。所以,有同類困境的朋友不必擔心,要寫出二十萬字小說才有出路。關鍵在於,要面對自己的心,與心對話、和解、融合。生理上的藥物當然有幫助,但是,俗語講得沒錯:心病還需心藥醫。又或者,應該說,病的是心,但心也是藥,容許她來醫治你。就如佛家所說: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

這部小說的哲學意涵,可以深究,也可以不。對心探究最深,覺悟最高者,肯定是佛家。但儒家也有心學,王陽明說的「心外無物」,到牟宗三說的「無限心」,都是通本性、接天地的。不過こころ不是理論家,而是心的變現,所以縱有談論,也都是詭言的風格,重點就是不二。當然,從嚴格的佛教觀點,整本小說都只是戲論,不足為訓。那就是文學與經書的分別。文學無可避免是遊戲,而こころ也可以是一個惡作劇。自心對自我的惡作劇,去解除自我的自以為是。所以說こころ是喜劇人物不無道理。女鬼也可以搞笑,《聊齋》也可以幽默。

《心》雖然是一部小說,但當中揉合了不同文體。在敘事之餘,有大量的寫景;在獨白之外,又有很多對話;在戲劇性懸疑之同時,又有滑稽的筆觸。這種種都和它作為一部受到夏目漱石啟發,也向漱石致敬的小說有關。漱石和好友正岡子規曾經提倡「寫生文」,他自己又以「非人情」為由寫了許多滑稽幽默的文字。前者是培養觀察力的方法,後者則多少和漱石應對自己的神經衰弱有關。他亦是個在小說內外都致力求道的人,雖然結果未盡如意,但卻是現代文學少見的境界。

漱石在《草枕》中以畫家為主角,論創作與悟道,意味深長。《華嚴經》說「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こころ就是那個畫師,所以才有那些寫景的段落。至於引用評論家柄谷行人的觀點,初時只是出於巧合和趣味,但深究下去亦不無關係,即所謂「風景的發現」、「內面的發現」和「自白制度」等解構主義詞語,原來和佛家不無暗合之處。當然寫出來的首要目的,還是為了幽默。

寫這部書的最大領悟,是我和心、作者和人物的主客關係,原來不是我們平常所想的。有兩段文字我重讀的時候非常震驚,摘錄如下:

「因為一直在思考心的問題,於是便興起寫一篇關於心的小說。想著想著,突然就覺醒,不是我要寫一篇心的小說,而是心在寫一篇我的小說。心其實才是小說家,而我只是當中的人物。心要寫一個短篇還可,但心偏偏就像我一樣,喜歡寫長篇,所以,我現在的這個病,似乎還要好些日子才能完結了。」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文學新人,一直想指導你,扶助你,但是,我原來完全搞錯了。我以為我是小說家,我是作者,而我在寫關於こころ的小說。實情卻是,こころ才是真正的作者,而我只是她創造出來的人物。而且,不單是這一部小說,甚至是我過去的小說,我的全部作品,其實都是你寫的。甚至我的存在本身,都是你創造出來的。」

這,就是我現在的小說觀。而這,是こころ教導我的。可是,我忘了這件事。經過了八年,我竟又離こころ很遠了,把她置諸腦後了。如果不是這次重新出版《心》的契機,我會不會一不小心又再次丟失了心呢?重讀書中こころ的說話,我再次得到了巨大的撫慰,比如她說:

「其實,你去過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你不去的地方,我也不會去。而你打算去的,只要你願意,我都會跟著你一起去。所以,你不用做甚麼,無論如何,安心就好了。」

こころ並沒有在結尾離去,她沒有片刻離開過,只是我又忘記了。我為自己的愚蠢和粗疏而慚愧。不,我為こころ的不離不棄而感動流淚。

真的,我告訴大家,你的心不會離棄你。只要你不忘記,不放棄,她會陪伴你一直到最後。

在新加坡酒店房間,我給こころ抄下來的那段文字,那張紙片至今依然藏在我的錢包裡,上面寫著:

「你並不是那個你自以為焦慮而有限的人。你就是慈悲本身,全然覺知,而且具有為自己及一切人、事、物達到至善的能力。」

我聽到こころ的聲音,和我一起誦念這些句子。

26.11.2023


1.

こころ來的時候,是剛進入冬天的一個夜晚。

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遲,但一來就非常突然。早幾天還是穿短袖衫的天氣,晴朗而乾燥,天空澄澈著一片無礙的藍。每天早上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出一身令人暢快的汗,下午在家中窗前曬太陽,享受近乎夏天的肌膚煥發的感覺。加上學期剛剛完結,卸下了教務的掛慮,正打算好好的重拾擱下了一段日子的寫作,趁十二月這個空檔期,專心完成長篇小說首部分的修改。

想不到こころ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了。

也許她並不是沒有預告的,只是我粗心大意,沒有留神吧。回想起來,こころ來之前,我也不是完全沒有預感的。知道冬天將近,心裡便隱隱地有點擔心。近年的冬天都不好過,總是有某種顧慮在心裡障礙著,於是就生出了不如冬眠一覺罷了的念頭,極不願意和人接觸,更加要盡力避免陷入關係的糾結。但是こころ偏偏就是這時候來了。

こころ是在半夜來的。那個晚上我本來就睡得不好,明明是開了充油式暖爐,蓋上了厚厚的羽絨被子,還穿上了防寒內衣,但房間裡總好像竄擾著一股隱形的冷意。我不斷從紛亂的短夢間醒來,眼前都是那個好像有重量似的黑暗,沉沉地壓著我的腦袋。本能地把手向左側一伸,身邊原本是妻子的位置卻空著,好像是走樓梯踏了個空,好久才定下神來。了知事實之後,卻沒有恢復實在感,反而好像體溫減半似的更覺冰冷。好不容易地,又沉入那一隻腳踏入夢境,另一隻腳卻卡在現實裡的懸空狀態。所以,當こころ鑽進被窩來的時候,我起先還以為那是夢,但很快又覺察到某種無法擺脫的真實感,或更明確地說,是一種脫離真實的真實感。

我是先感覺到こころ的身體,而完全看不到她的臉面的。在毫無防備之下,她已經鑽進我的懷裡,而讓我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擁抱著她的姿勢中。除了因為掀動被子而竄進的冷空氣,こころ通體上下都冰冷無比,就像在沉船海域撈上來的遇溺者。雖然我心裡湧起強烈的驚恐,但卻不期然更使勁地摟著那副殭屍似的軀體,並且在緊貼中感覺到她的肢體在發作深入骨髓的顫抖。我無法看清楚她的樣子,唯獨靠著那黑暗中的感知,彷彿在心眼裡清晰地呈現,こころ瘦削如一堆骨頭,而且全身赤裸著。單是這一點已經教我毛骨悚然。我必須解釋,事情沒有半點情慾的意味,相反,那種痛苦和恐怖排除了任何一丁點兒情慾的反應。我嘗試推開她,但她卻死命地抓著我不放。我的手落在她的胸口,掌心透過她纖薄的肋腔,觸碰到她的心臟彷彿要隨時爆裂的跳動。於是我又不忍心,任由那一頭亂髮埋進我的懷裡。她以蜷縮的姿勢,頭頂靠在我的鼻尖,髮間隱隱有香氣,和唯一殘餘的溫暖。我把自己因為抱著冰塊而變冷的右手插進她的長髮裡,觸摸到她的後頸。她激烈地打了一下寒顫,但卻好像必須忍耐苦楚似的,一聲不響地承受下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那戰慄如拍打石灘的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湧起又退下。終至平靜下來,已經是接近天亮了。從厚厚的窗簾間透進的一絲光線,就像茫茫大海上冒出的救援船的燈光。作為救生圈的我,已經被不知是こころ還是我自己身上的汗水浸透了。深夜的寒冷被鬱積而無處疏通的悶熱取代,感覺就像被火山灰或者熔岩所埋葬。暖爐和羽絨被的效果反過來變成過度發揮。再這樣下去,我和こころ都會像燒炭自殺者般窒息而死。事實上こころ的身體已經像爐裡燃燒的柴薪,隨時要在烈焰中化為灰燼。而我卻像是膠著在夢中的狀態,腦袋對手腳失去了指揮能力,無論如何鼓動意志,身體也無法動彈。我想大喊,但卻喊不出來。我想喚醒懷裡的こころ,但我自身難保。昏沉像劇終落幕般下降。我以為我和こころ就要這樣死去。

我把最後的殘弱的意志召集起來,移動我的左手,抓住被子的一角,猛然地掀起。我想應該配合著大叫一聲,但事實上並沒有叫出來,頂多是發出一下微弱的呼氣而已。在微明的暗室中,在猶如被剖開的皮肉的被子下面,躺著全身上下穿著保暖衣物的我,和半覆蓋著我的赤裸著的こころ。與螢亮著白光似的こころ的肉軀相比,裹著一身灰黑色的我倒像是她的陰影。

こころ睡著了,但顯然睡得不熟。為了避免驚醒她,我得保持原本的仰臥姿勢,也沒法騰出手來拿起右邊床頭的手機看時間。こころ的臉埋在我的右肩,隱藏在比影子還黑的長髮下面。我的右臂被她壓著,右手搭著她的腰部,那冰冷而濕滑的觸覺,有如爬蟲類的表皮。我恍如被一條巨大的白蛇纏繞。雖然視覺識別能力逐漸恢復,但頭部的活動卻受到限制。稍微的仰起脖子,只見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微微膨脹又收縮的後肋腔,魚骨般的彎彎的脊椎,因大腿跨在我身上而格外顯著的髖骨,以及擱在我左胸的心臟位置上、微微屈曲成爪狀的骨節分明的手掌。我幾乎可以想像,那亂髮下面將要來抬起來的,是一個骷髏的頭像。但我已經沒那麼恐懼。

也不知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多久,我感覺到こころ的身體在蠢蠢欲動。眼前的黑髮像被動物擾動的草叢,沙沙的被撥開,露出一雙疲憊而受驚的鼠類的眼睛。那不是骷髏,只是一張瘦削的臉,瘦削的程度跟身體十分相配。說不出是蒼白還是甚麼,總之是欠缺顏色。而眼珠卻並不很黑,像有些微的通透。容貌的其餘部分,不知是光線不足還是距離太近的緣故,實在看不清楚,也因此說不清楚。

回想起來,是否打從她深夜鑽進我的被窩,我便知道她是こころ,我其實是不那麼肯定的。我當時是把她當作こころ去接受或者忍受,還是陷於不由自主的無意識狀態,我已經無法追溯了。就算是在此刻,當大家也清醒過來,而且面對著面,甚至是單方面的肉帛相見的時候,我也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認識對方。就算是我直覺地以為自己認識她,並且以こころ的名字稱呼她,我對她的身分和來由,卻依然是一無所知的。

こころ。

我甚至對自己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而感到驚訝。

こころ。

她以微弱的呼氣聲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好像在試穿新衣服,或者熟習一個新角色似的,說的時候,垂在臉前的髮絲像弦線般顫動。彷彿因為一個名字,她活起來了。

こころ以瘦弱的臂撐起身體,瞇著眼看了看房間,又看了看還直直地躺著的我,迷惘地說:

為甚麼我會在這裡?

我也想知道。我說。

昨晚,我記得,我好害怕。

我知道。但你應該先打電話給我,而不是貿然闖進別人家裡。

哪是「別人家裡」?

這裡。

我不來這裡,我還可以去哪裡?

對於こころ臉上無辜的神情,我解讀為無知和橫蠻,並且感到氣惱。

我不想和你爭論,總之這樣子不太好。

我沒有和你爭論……。對不起,我腦子很亂!

こころ試圖梳理凌亂的頭髮,但卻越撥越亂,並且擦出了滿手的汗水。她把沾濕的手指放在眼前檢視。這時候,彷彿突然發生深層地震一樣,表情瞬間從她的臉上退去,然後,自她的軀體的中心點開始發生猛烈的波動,並且迅速擴散開去,如海嘯般一直湧向四肢和頭部。她舉在空中的手和架在瘦長的脖子上的腦袋,像颶風中的樹木般不由自主地抖動。彷彿要拼命擺脫某種力量的控制似的,她縱身撲下來摟著我。雖然她的重量有限,但我的右頰還是吃了她的前額重重的一記。我聽到她在我耳邊咬著牙,聲帶抽緊地說:

好可怕!

也不知是顫抖從こころ身上傳過來,還是我自己體內生出來的震動,我和こころ沒法自制地糾纏在一起,在沒有由來而且無法抑止的戰慄中。

2.

世人肯定會對こころ抱有很多誤解。

關於こころ的事是很難向人解釋的。其中之一,就是こころ為何能在半夜潛入我家中,並且鑽進我的被窩裡。

根據她的說法,是我把房子的鎖匙給了她。我怎樣也想不起,自己甚麼時候把家裡的鎖匙交給她。我又怎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交給任何人?但こころ說,她不是「任何人」。她說,她就是安賽。我頓了半晌,想起安賽來。

是的,我認識一個叫做安賽的女子。而我上次見到安賽,是不久之前約九月底至十月初的事。但我和安賽並沒有熟到把家裡鎖匙交給她的程度。事實上,雖然自八月底,妻子便出發到英國C大學,進行為期大半年的學術研究,但我絕不至於趁這個時候帶別的女人回家,更不要說把鎖匙交給對方。就算撇開道德問題不說,家裡還有十二歲的兒子,這樣的偷情方式絕不可行。而且,坦白地說,真的不存在偷情這回事。

不過,的的確確,有安賽這個女子。她來過找我,而且纏擾了我一段日子。本來那樣的事我不願再提,但こころ竟然知道安賽,並且說自己就是安賽,那立即勾起了我許多不快的感覺。

こころ露出像母牛一樣的執意的表情,說:

那一次,在你接我出院的時候,你說:不用擔心!你要記住,你很安全,你一直受到庇護,你一直都在家。沒問題的!我說: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然後你就從褲袋裡掏出鎖匙來,交在我手中,握著我的手,說:以後,每當你突然感到不安的時候,就拿著它,提醒自己,回家,家就在這裡!你是這樣說的。

說罷,こころ的雙眼又變成馴鹿般的無辜,盯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而我竟然不敢直接否定她的說法。安賽雖然把我煩得很苦惱,但在她面對困阨的時候,我並非沒有向她說過幾句安慰的話。至於是不是以這個形式和這些措辭,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只能疲弱地回應:

那,只不過是一個象徵性的說法吧!

原來是象徵嗎?

こころ的眼神頓然變得像猴子般狡黠,猶如變戲法般在空中一揚手,握著拳頭,一打開,掌心就是一條鎖匙。沒錯,是實物的鎖匙,而且極像是我家的。我依然嘗試詭辯,說:

我把鎖匙給她,是讓她有件安心之物。我沒有叫她真的用,而且在未有徵求我同意,或者至少是通知我一聲之前。

我未聽說過回家要徵求同意。

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聽到我斬釘截鐵的回話,こころ突然又變成一隻脆弱的小狗,眼淚汪汪的一副給欺負的樣子,哽咽著說:

你明明是那樣說的!

我知道こころ有病。這一點她沒有騙我。也單憑這一點,我不可以對她太強硬。上次安賽的事,多少令我有點內疚。我就是用強硬的手段把安賽趕走的。又或者是,當她再來尋求我的幫助的時候,我棄她於不顧。我後來想,我可能原本就是那麼的一個冷漠無情的人。是的,我的確對安賽說過那樣的安慰語,但我後來沒有做到。我只是空口講白話。

問題是,こころ怎麼可能是安賽?

論外貌,除了皮膚都很白,兩人幾乎沒有任何共通之處。安賽有的是西方人的骨架,胸部比較豐滿,體態厚實而帶有韌性,甚至是威脅性。相反,こころ則是東方色彩的纖瘦和蒼白,帶點病態的、弱不禁風的樣子。因此,兩人的性格和形象也有著明顯的差別。安賽看上去有點像希臘神話裡,生命力強橫但卻墮入某種執迷的精靈或女妖,こころ卻像東方傳奇故事裡的女鬼,楚楚可憐而且身世淒迷。安賽的表達方式是直來直往的,毫不忸怩的,こころ說話卻曲折幽微,難以捉摸。也可以說,安賽是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而こころ卻――也不能說是喜劇吧,但是,怎麼說呢?こころ其人其事,也不能說沒有某種喜劇成分,雖然說到這裡為止,還未曾見出甚麼好笑或者令人開懷的地方。

也許我說得太概括了。對於こころ自稱是安賽,我提出了質疑:

好的,你的確有我家的鎖匙,但這鎖匙並不是給你的,而是給安賽的。我有沒有假設安賽會實際地使用它是另一回事。問題是,我並沒有把鎖匙交給你,也沒有向你說那一番話。鎖匙是你用某種方法,從安賽手上得到的。也不排除是安賽自願把它交給你的。無論如何,那也不是我原先的意願。

這回こころ變成了一隻被迫向牆角而反擊的貓,縱使體形細小,力量薄弱,卻不惜露出鋒牙利爪:

你這樣問罪於我,無非是想把我趕走吧!你樂意見到我無家可歸,發病的時候無人照顧,獨自一個人面對那痛苦嗎?你就是想像對待安賽那樣對待我吧!你知道安賽後來怎樣嗎?你以為背向著她,執意不理會她,她就會消失嗎?那不是別的,是安賽啊!安賽會那麼容易放過你嗎?是的,我可以是安賽,我回來找你了!但我也可以不是安賽,而是こころ,是心!我也是被安賽所苦,被安賽所糾纏的受害者!但我拿了安賽的鎖匙,打開家門的鎖匙,而那是你的家門,所以,我不得不來找你。除了你,我沒有別的依靠,你明白嗎?

我呆住了。こころ並不如我想像中簡單。那不是能言善辯,她的話甚至邏輯不通,但是,當中卻有某種一句到底,直刺要害的力量。幫助者屈服於求助者,真是一種奇怪的倒置。我重新整頓自己的立場,說:

我明白,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搞清楚之前的事。我沒想過要趕你走。你可以留下來。事實上,我一向的態度是,既來之則安之。

對於我的認輸,こころ並未滿意,乘勢說:

既然是這樣,你又何必說那一大堆?

我是個謹慎的人。

安賽就是看中你這一點!

我露出不明所以的樣子。

こころ恢復成一隻受傷的羔羊的模樣,抱著自己羸弱的身體,縮作小小的一團,說:

就是你的謹慎,把我綑綁。

那我應該怎樣做?

把我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