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試讀
1. 光年 / Light-year
(2022年,沙頭角)
此刻的我在燃燒
釋放火的淚光
以每秒十八萬六千里的速度
在未來的一個晚上
在已成過去的星際間
隔著千萬光年的距離
向你眨眼
〈光年〉
自從失去兒子花之後,啞瓷已經十七年沒有和丈夫說過話了。當她透過錄音機聽到丈夫的訪談,她竟然要花相當的努力,才能把那陌生的聲音和她記憶中早已消隱的稱為獨裁者的形象聯繫起來。而且,兩者總是沒法完全重疊,就像古老時代裡那些聲畫不同步的舊影片。那即是影片的音效和畫面不相符,演員的說話和口形不搭配。情況就像雷電吧,先看見閃光,然後才聽到隆然巨響。啞瓷停下來想,為甚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自己其實從未看過聲畫不同步的影片,也不知道在更遠早的年代是否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技術問題。可是,這種時間誤差的怪異體驗此刻卻無情地干擾著她,讓她無法專注於訪談的內容。捧在手裡的是一部過時的小型卡式帶錄音機,啟動的時候連磁帶轉動的摩擦聲也可以清晰聽到。錄音質素卻比想像中好,語音的回響如聲納探測器般勾畫出房間的大小和形狀。那是丈夫十七年來很少離開過的房間。因怕冷而經常緊閉的窗子,但又因為喜歡外面空闊的景觀而很少拉上的簾幕,以及堵滿一整面牆壁的書架,形成可觸可感的回音和吸音效果。錄音裡的獨裁者語氣猶豫,聲音低沉,速度緩慢,不時停下來搜索記憶中不肯定的細節,或者反覆尋找適當的字詞。當他突然提到啞瓷的名字,她就像凌空急墜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在一段漫長的沉默之後,耳筒內傳來一個女聲,音量較小,顯然是坐在較遠的位置,但竟然十分傳真,彷彿可以觸到她發聲時柔軟的喉頸的顫動。啞瓷的耳窩被那聲音撩擾。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碰上維真尼亞的身體。維真尼亞的本地話措辭用語準確無誤,但明顯地帶有外國口音。口音讓她的問題聽來更為坦率,就像無忌的童言。她問:你和你太太是怎樣開始的?啞瓷摘下耳筒,關上小型錄音機,站起來,走到露台的玻璃門前。
隔著玻璃門,啞瓷看見海邊開始退潮的淺水處站立著一個人。她拉開玻璃門,躡足踏到露台上,輕輕挨著欄杆。早晨的空氣潮濕而清涼,啞瓷不由得拉緊身上的披肩,雙手交叉緊扣在胸前。她突然意識到,雖然和海邊那個人影還隔著一段距離,但大家卻共同暴露在陰鬱的空氣裡。從小房子的一樓露台看過去,啞瓷可以辨出那個人穿著一條淺綠色的薄薄的棉布連身裙,弄濕了的裙裾黏貼在小腿肚子上,柔順的料子好像掩蓋不住那豐碩的身材,就算合身卻給人大個子孩童穿著小尺碼衣服的稚拙感覺。那就是維真尼亞給啞瓷的感覺。就像她剛剛才從海裡孕生出來,但卻已經擁有成熟的女性身體。站在海邊濕泥地上的維真尼亞掀起裙裾,露出既頎長又粗實的腿,慢慢地邁步往水中心走去。這個內海海床甚淺,那個女孩大概可以一直涉足走到數十米以外。接近海中心處站立著幾隻長腳白鷺,靈巧的姿態和笨拙地提腿前進的女孩形成對比。一隻體型較大的蒼鷺在水面滑翔而過。一群較小的水鳥則站在接近石灘的淺水處啄食。坐地式望遠鏡就在露台玻璃門內,但啞瓷不用確認也知道,那是春天過境遷徙的紅腳鷸。女孩走到海水淹到膝蓋高度的位置,停下來,彎腰在觀察水裡的甚麼,大鬈曲的榛子色長髮在伸長的頸脖旁散落,她一隻手抓住裙襬,一隻手不住把厚髮往肩上撩撥。然後她突然蹲下來,探手往水裡撿甚麼。長髮和裙襬一起落下,她連忙又縮回手抓住。她的每一個動態,啞瓷都仔細看在眼裡。她甚至可以體會到對方的腳趾陷進濕滑的泥裡的感覺。不,啞瓷轉念又想,女孩一定穿了水鞋或拖鞋,要不海床上滿布的螺殼一定會把她的腳掌割傷。但她還是無法揮去腳趾間的黏滑感。
維真尼亞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個星期。起先她遠道而來求見於獨裁者,說只是打算做一個下午的訪談。那是個星期天,維真尼亞走進獨裁者位於房子頂樓的房間,啞瓷記得是下午三點半。過了大約半小時,維真尼亞走下樓來,說她的微型錄音機壞了。啞瓷找遍了整個房子,只翻出一部舊式卡式帶錄音機,還竟然有十幾盒未用過的九十分鐘卡式帶。那是十幾年前這類產品即將絕跡的時候買下來的。當時啞瓷借回來一位剛過世的本地女植物學專家的訪談錄音,因為都只有卡式帶的拷貝,所以就弄來了這樣的一部攜帶型錄音播放機。啞瓷花了半年把二十盒卡式帶共一千八百分鐘訪談內容都筆錄下來之後,小型卡式機就一直擱著沒有用。想不到這天竟又派上用場了。啞瓷找來合用的電池,那部古老機器果然還能運作,就簡單地向維真尼亞說明了用法。維真尼亞滿新奇地捧著那像出土古物般的東西,回到樓上的房間去。此後訪談就進行到當天深夜。除了送晚餐,啞瓷沒有進過丈夫的房間,只是留在自己的房間裡,整理半年來關於動植物和生態的剪報。接近黃昏時分,又花了半小時用望遠鏡觀察沙頭角海上的水鳥活動,並且作了紀錄。多年來,啞瓷定期把候鳥及留鳥的觀察報告提交給本地的觀鳥學會。為了方便觀鳥,啞瓷在房間露台前長期架設安裝於三腳架上的長鏡頭相機兼望遠鏡。這個黃昏是她這年第一次看到紅腳鷸的到訪。
維真尼亞出來的時候,啞瓷見已經太晚,於是就打掃了隔鄰剛巧空置著的單位讓她度宿。那是在五年前家裡經濟條件好轉,也即是啞瓷脫離藥劑師的生涯,進入中藥研究中心工作的時候,連同目下這幢房子一起以分期供款方式買下來的。房子位於沙頭角邊境區臨海的一條叫做烏石角的小村。相識多年的房東老太太,因為移民英國的兒子接她過去養老,眼見這荒僻小村的物業既沒有人打理,又沒有發展潛力,於是就索性低價賣掉。啞瓷在旁邊的房子另外多買一個樓上的單位,本來是打算接年老的爸爸過來住的,但一直陪伴和照顧爸爸的樂阿姨卻嫌這裡太偏遠,結果就作罷。想把單位租出去卻又一直乏人問津,只曾短期租給一個在本地中學教英語的外籍女子。
後來訪談的規模不斷擴大,內容越來越詳細,維真尼亞就索性住下來,並且考慮著把簡短的採訪計畫更改為全面的傳記寫作。啞瓷並不介意她這樣做。打從第一眼見到維真尼亞,她就真心地喜歡這個女孩。雖然出來工作了這麼多年,兒子也已經在念大學,啞瓷還是那麼容易就對人產生好感。她奇怪的是丈夫為甚麼會願意接受訪問。自從孩子花不在之後,夫妻倆和留下來的孩子果遷居到這偏僻的沙頭角海邊,孩子的父親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啞瓷記得十七年前第一次開車和丈夫來到這裡看房子,感覺猶如到達世界盡頭。海是那麼的寂靜。無風。無浪。凝止不動。站在海邊的夫妻二人也同樣沉默無語。自此兩人就凝定下來。後來丈夫的身體狀況惡化,雙腿完全失去活動能力,他就連房子也很少離開。在搬進來之前,大概是他暗示要寫一個關於嬰兒宇宙的小說的時期,他已經全面停止參加任何形式的文學活動,又拒絕任何人的探訪。無論是熱心的文學界朋友還是純粹為了交差的記者,統統都被拒諸門外,還要啞瓷為他編造各種較為得體的理由。於是求訪者漸漸稀疏,後來更是完全絕跡了。已經大概十年沒有人記起稱為獨裁者的這個人,和他曾經寫過的書。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會突然有一個女孩跑出來,說要給獨裁者寫傳記。
女孩找到啞瓷工作的中藥研究中心的電話。這樣的事啞瓷不能作主,而且她肯定丈夫一定會拒絕。不過禮貌上她還是答應為對方轉達要求。那天晚上啞瓷通過兒子果的傳話,告訴了丈夫這件事。雖說自從失去了兒子花,啞瓷十七年來也沒有和獨裁者說過話,但普通指示性的話還是免不了的,例如簡短的「有」,或者「沒有」,或者「在這裡」,「在那裡」之類的。可是,算得上是深入交談的情況,就肯定沒有。啞瓷不再和丈夫說話,兒子花的事情固然是主要的原因,但她也知道,這不是單一的事件所造成的結果。可是那另外的究竟是甚麼,她至今還未能完全理解。就這樣兩人在沉默中共同度過了十七年,期間完全是由於各自和兒子果的交談,家裡才有點人的氣息。遇上雙方有甚麼較複雜的事情要和對方說,也會以兒子果為傳話人。兒子果自小習慣了這樣的角色,也不覺得父母的相處方式有甚麼奇怪。就算是三個人同時在場,啞瓷和孩子父親交換的每一句話還是要說兩次,第一次向著兒子果說,第二次由兒子果向另一方複述。這種狀況並不一定包含對立或者僵持的意思,有時甚至可以說是輕鬆自然的,間中也會出現互相開開玩笑的情景。不過,兩人就是沒有直接交談。這次受託於人,啞瓷便盡量簡潔地向兒子果通告了求訪的事,兒子果向父親隻字不改地轉達了,孩子父親也如啞瓷所料無動於衷。後來啞瓷漫不經意地補充說:同爸爸講,那個女仔叫做維真尼亞,Virginia,但她自我介紹的時候說的是中文譯名,維真尼亞。出乎意料之外地,孩子父親竟然因此改變主意。啞瓷突然就明白,他的不尋常決定完全是因為一個名字。
啞瓷倒是聯想到另一個名字。她看見維真尼亞的第一眼,就想起普希金《奧涅金》的女主角達提安娜。當時啞瓷開著她的小車子去接維真尼亞,約定的地點是粉嶺火車站的側面出口。透過斜斜撇滿小雨點的車窗玻璃,像移動的電影鏡頭一樣,啞瓷在來往的途人裡尋找目標。她幾乎可以立即肯定,那個無視毛毛細雨坐在樹下的矮石圍欄上看書的女孩就是維真尼亞。那個女孩屈膝坐著,在拼合的大腿上躺著一本書,榛子色的濃髮在低垂著的臉龐兩側墜落。雖然初春的天氣依然帶有涼意,但女孩卻穿了露出肩脖和胸口的大領口連身裙子,就算是遠遠望去也能察覺到她那西方人的豐盈身材。女孩頭頂的宮粉羊蹄甲開滿了白裡透紅的花朵,和她身上淡素的米色裙子融合無間。啞瓷把車子停在女孩前面的路旁,拉下車窗。女孩抬起頭來,立即意會,露出直率但又羞澀的笑。單是坐著,女孩感覺上已經顯得很高大,一站起來,就更加比一般人高出半截,但神態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女。維真尼亞鑽進車子裡,頭顱幾乎要碰到車頂。她孩子氣地縮了一下脖子,用地道的本地話打了招呼。啞瓷看著維真尼亞交叉雙臂抱在懷裡的那本書,那翻得有點破的頁緣摩擦著少女胸口白嫩的肌膚,好像不自覺地暗示著甚麼天真而過於大膽的東西。啞瓷認出那本書是獨裁者最後出版的小說。在這之後獨裁者就沒有再出過書。啞瓷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想起 Tatyana。也許是因為女孩帶有東方氣質的眉眼,讓她看起來有點像俄國女子。也許是由於女孩散發著的質樸淡靜但內裡其實充滿著熱情的感覺,或者是由於女孩看來對書本懷有的那近乎幼稚的信任。
在往沙頭角的路上,啞瓷和維真尼亞簡短地聊過,知道了一點關於她的背景。維真尼亞的父親是英國人,在大學裡當生物學教授,年輕時代在 V 城生活過十幾年,在公務部門裡專責有關郊野維護的工作,還編寫了一本 V 城蜻蜓圖鑑。啞瓷也擁有一部本地蜻蜓圖鑑,但她記不起是不是維真尼亞父親編的那一本。她已經很久沒有拿著動植物圖鑑去野外遠足考察了。維真尼亞的母親是從 V 城移居英國的華僑第二代,也在大學裡工作,教的卻是英國文學。My mother is wholly British in her mentality. She never talks about her Chinese heritage. Oddly enough, it’s my father who is always urging me to learn about my roots. 維真尼亞很自然地用英語說,然後又轉用地方話,說得卻比較緩慢謹慎:我一年前才第一次來到 V 城,那時候我剛剛念完 East Asian Studies 畢業,同我媽媽說想來睇下。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跟我有一種好特別的關係,但我不知道是甚麼。我想親自來睇下。另外我又想用 V 城的地方文學來做我 postgraduate 的題目。我來到之後就學地方話。我小時候開始爸爸已經要我學中文,所以讀和寫都沒問題,我爸爸都識一點中文,我 grandma 又時時同我講 V 城地方話,所以我好快就學識。我又由以前的教授介紹,參加了一個 V 城大學的本地文學研究計畫,幫手整理資料和採訪本地作家。我看了一些二十幾三十年前的舊書,裡面最吸引我的是獨裁者這個作家。為甚麼呢?我都不知怎麼說。或者我今次來就是想搞清楚這件事。在他的第一本小說集裡面,有一個短篇的題目就叫做〈快餐店拼湊維真尼亞的故事〉。這篇應該是他第一篇小說,是不是?老實講我覺得這篇小說在技巧方面好——怎麼說呢?用英文講就是好 naïve,好不成熟,但係我好 impressed,感覺好強烈。是不是因為同我個名一樣呢?Well, I don’t know!Maybe!Anyway,我好想去找這個作家,但是大家都說已經好久沒有獨裁者的消息,有些教授甚至覺得他不是那麼重要,沒甚麼研究價值。大家都話我沒可能找到他,但是因為這個本地文學研究計畫的關係,我剛巧認識到一位已經退休的生物學教授,他說他知道獨裁者的太太在中藥研究中心工作,就給我你的電話。真是一個 coincidence。I’m really lucky!我就是這樣找到你。
啞瓷專注地把著駕駛盤,一邊微笑著點頭回應對方的說話。聽維真尼亞提到那位退休生物學教授,啞瓷只是隨便地問了句是怎樣認識的。維真尼亞說是因為做採訪:雖然本行是生物學,但他也是本地散文家,散文都寫得唔錯,一直在文壇好活躍,去年還被邀請擔任本地文學研究計畫的顧問。我就是這樣識到他。他說他要延續科學同文學結合的傳統,即是自從法國自然學家 Buffon 和 Fabre 以來,用文學方法同精神去寫自然科學題材的傳統,又或者反過來,用自然科學的精神去寫文學。啞瓷對維真尼亞的轉述感到耳熟能詳,但她只是問:你都好似好熟這些東西。維真尼亞假裝正色說:You know my father is a natural history scholar! Since my early years I’ve been as familiar with these names as if they were my relatives. Frankly speaking, I like Fabre’s style but I don’t agree with his misanthropic sentiments. He loves wasps more than his neighbours! 女孩忍不住笑了出來,啞瓷卻只是默默點頭。前面是一輛車子也沒有的大直路,啞瓷不自覺地把油門踩得太深了。
維真尼亞把目光投向道路兩旁的山景,突然改變話題,說:這裡附近是不是有條龍村? Dragon 個「龍」。在山裡面的。我家好似有親戚住在那裡。我 grandmother 細個就是在龍村長大。不過她去了英國之後就沒有跟親人聯絡,我媽媽這麼多年又沒有返來睇過。She doesn’t care!如果不是 grandma 有時講起,我都不知自己原來是這裡的人。I wonder if the village still exists. I don’t know anybody there, but I really want to go and see it. It would be an extraordinary experience to see grandma’s birthplace. 啞瓷笑而不語。車子進入兩旁植滿高大的白千層,頭頂被相連的樹冠覆蓋的筆直下坡道。這是啞瓷暗自稱為時光隧道的一段路。在這段路上,車子猶如在無重狀態下滑行,斑斑的柱標般的樹影在眼前拉開,在身旁掠過。時間刻度高速流轉,不知是向前,還是向後。啞瓷瞥了一眼身旁的混血女孩,說:我阿爺阿嫲係北方人,爸爸後生的時候落來 V 城,我媽媽就係本地人。我眼細,眉粗,皮膚白,冬天的時候又特別容易面紅。細個的時候經常被人問我是不是大陸落來。不過我爸爸媽媽分開了,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們三姐妹都跟爸爸。維真尼亞問:你係家姐?啞瓷說:唔似咩?維真尼亞說:我都係,我有個弟弟。那你媽媽怎樣?啞瓷說:媽媽改嫁,不過時時都有同我們見面。爸爸就同樂阿姨一起,就算他們後來結了婚,我們都係叫樂阿姨。維真尼亞又問:那你們怎樣?啞瓷不解:怎樣?維真尼亞說:對爸爸媽媽,有沒有惱他們?啞瓷搖頭微笑,說: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他們是大人,這樣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我細個的時候不是太明白,曾經好不開心,但是大個了,自己經歷了一些事情,就明白。啞瓷瞥見女孩沉默下來的面容。
啞瓷離開露台,回到房子一樓的睡房。關上玻璃門的時候,透過露台圍欄看見站在淺水裡的那個女孩扭著腰回過身來,舉著一條手臂在腦袋後面抓住長髮,向這面望了一眼。在那一刻,春霧迷茫的天空彷彿有閃光,但卻遲遲沒有雷響。啞瓷搖頭取笑了一下自己的浮想,把披肩拋在椅背上,打開房門,躡足踏進走廊。在走廊一端的樓梯口掛著一面全身鏡。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啞瓷看見鏡中個子小小的自己,穿著年輕時代已經習慣穿的鬆身白色 T 恤,和運動長褲,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因為光線暗淡而看不清已屆中年後期的面容,說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絕不為過。鏡中的那個身影呆呆地站著,有一種動與不動之間的踟躕。啞瓷罕有地駐足細望,才忽然發覺,過了三十年,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女孩。她以為自己明白的事情,其實只是因為習慣。啞瓷抬起手腕,發現自己還未戴手錶。這時候從對面兒子果的房間裡傳出鐘錶的報時合奏。是七點正沒錯。啞瓷聽出在十幾種鈴聲中有一兩下參差的響鬧,可能是其中哪一個出了誤差。啞瓷想,等兒子週末從大學宿舍回來,要告訴他一聲。經過一樓偏廳,瞥了一眼裡面擺放的畫具,瞬即別過臉來,有點靦腆地掠過鏡子裡的自己。丈夫的房間在樓上,緊閉的門戶裡沒有半點動靜。輕步走下樓梯,往廚房準備早餐。十幾年來啞瓷每天也是這樣大清早就起床,給兒子和丈夫準備早餐,待丈夫的日間看護來到,就開著小車子上班,順道送兒子果上學。至於日常家務,早年還是啞瓷自己一手包辦,下班回來總得忙個不停。近年經濟狀況好轉,啞瓷就聘用了鄰村的喜嬸作鐘點女傭,減輕自己的負擔。兒子果升上大學入住宿舍,日常外出就只有剩下啞瓷一個。不過啞瓷從不介意沉寂和平淡。小車子就像個老朋友一樣,每天陪伴她出入。她甚至習慣了在一個人開車的時候一邊聽音樂一邊自言自語,就像是和車子談話。她獨自一人在車裡說的話,比她在家裡和辦公室裡所說的還要多。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啞瓷剛剛在餐桌上放下兩碗加了乾果的牛奶麥片。打開門,卻不是看護卉茵或女傭喜嬸。站在門外的是維真尼亞。她穿著那一身淡綠裙子,雙手拿著記事簿放在身後,趿著拖鞋的雙腳卻沖擦得很乾淨。只有濕了一截的裙裾說明了剛才在露台看到的一幕並非虛構。啞瓷叫了聲 Tanya,維真尼亞也微笑回應,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新稱呼。兩人窸窸窣窣地走到餐桌坐下,待啞瓷低頭禱告完畢,就開始靜靜地吃麥片,聽著金屬匙子和瓷碗輕輕碰觸的聲音。維真尼亞吃完,就打開放在桌上的記事簿,拿出一份摺疊起來的打印稿,遞給啞瓷,說:You may be interested in this. 啞瓷拿過稿子,一看就知道是獨裁者的訪談整理。她說了聲謝謝,把文稿放在自己那邊的桌上,就起身到廚房去舀麥片。她把還放著雞蛋和麵包的餐盤端出來,問了聲可不可以拿到樓上去,維真尼亞就立即站起來接過,小心翼翼地走上狹小的樓梯間。這工作本來是由看護卉茵負責的,但最近幾天卻由維真尼亞代理,彷彿已經變成了一項未經預先約定的新習慣。個子高大的維真尼亞給人穩妥的感覺,但木樓梯卻發出響亮的受壓的吱嘎聲。啞瓷抬頭望著維真尼亞有如雲石雕像一樣的腳掌消失在樓梯的頂端。她連忙抬頭小聲提醒維真尼亞,錄音機擱在房間書桌上,要用的話自己去拿。上面傳來維真尼亞柔聲的致謝,輕盈如同精靈的嘆氣。
啞瓷拿起餐桌上的文稿,卻沒有看,只是站在客廳的窗前,掛著恬靜的微笑,瞇著眼眺望著海上的一隻小艇。小艇在玻璃窗框內無聲橫過,像被消音一樣。啞瓷突然像忍受不了甚麼一樣,趨前推開玻璃窗,但湧進來的只是更濃烈的寂靜。也不覺自己呆了多久,猛然抬頭看鐘,就把文稿夾在脅下,匆匆走上樓梯。望向樓梯頂端丈夫的房間,聽不出裡面有甚麼動靜。啞瓷盡量放輕腳步,回到自己的睡房。她把文稿放在書桌上,打算晚上回來才看。原本放在那裡的小型卡式錄音機卻已經不見了。疊放在一旁的幾張植物水彩繪圖,好像有微微翻動過的跡象。水彩繪圖前面,是三盆栽種不久的小文竹,各自都已經從泥土裡拔長出新莖,張展開青嫩的細葉。那是從放在一樓偏廳的一棵老文竹截取根莖,分枝培種出來的。小文竹青鮮的絮影,剛巧落在疊放在頂端的一張白花水仙繪圖上面。啞瓷稍微轉動了一下盆栽採光的方向,然後爽利地換好上班的素棕色西裙,穿了鞋跟不算高的女裝皮鞋,拿了公事包。往桌子抽屜撿手錶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躺在那裡的稿件。這是她在心不在焉的情況下,已經在錄音機上粗略聽過的開頭部分。列印在紙上的字詞,給她十分陌生的感覺,和印象中的言談格格不入,彷彿是已經僵化的東西。她看到獨裁者接受維真尼亞訪問時說的第一句話:我是一個病徵,如果還值得去寫我的話,那就是唯一的意義。啞瓷不自覺地小聲念出這句話,好像是嘗試把它起死回生。戴上手錶,順手把文稿收進公事包裡。
開著小車沿樹蔭小路駛出村口的時候,碰見看護卉茵剛從小巴跳下來。啞瓷停車跟卉茵打了招呼。卉茵其實沒有遲到,是啞瓷今天早了出門,但女孩還是滿臉不好意思。啞瓷問要不要開車載她,卉茵卻說不必勞煩,笑著揮了揮手,提著一袋沉沉的看來是顏料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趕往村裡。女孩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明顯的酒窩。啞瓷喜歡看見卉茵的酒窩。跟她飄忽的眼神相比,這雙酒窩有一種直接和實在感。看著這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漸漸縮小的背影,心裡突然為她難過。把青春消磨在這荒僻的地方,和如此單調的工作,實在萬萬不該。所以,當早前不久卉茵提出想借用一樓的偏廳作為畫室,公餘時間做點繪畫,啞瓷一口就答應了。啞瓷也順便請卉茵給她作了些植物繪圖,作裝飾房間之用。
啞瓷把車子開進公路。這區域的所謂公路甚為狹窄,在平坦的直路上,夾道是荒廢的農田和零星的小村。往前的路段則蜿蜒繞過較為濃密的山林,然後又回到坦途,經過了聯和墟,就是粉嶺市區了。早晨的路上交通並不繁忙,但因為在單線行車路段上跟在一輛貨櫃車後面,車速持續緩慢。但啞瓷也無所謂。她開車一向不急,而且開的是小馬力的車子。啞瓷喜歡小車子。她的第一輛車子是二手的廉價日本四座位小車,開了差不多十年,才因為修無可修而放棄。之後再買的也是同廠的小車,一直開到現在,雖然已顯老舊,毛病叢生,但啞瓷還是沒有換車的意思。車子的音響播放著巴哈的《馬太受難曲》,St. Matthew Passion。「受難」稱為 passion,啞瓷覺得很有意思。啞瓷最近一直在聽這部作品,合唱曲和詠嘆調讓她感到安詳平和。貨櫃車離開公路,轉進往北方的岔路,倒後鏡裡也看不見尾隨的車輛。路上忽然奇怪地冷清。這時候車子來到公路上那段她稱為時光隧道的入口,路上霧氣漸濃,讓景致更添迷離。啞瓷瞥了一下腕錶,就把車子停在路旁的避車處。啞瓷又再看了一下腕錶。那是兒子果送給她的一隻女裝自動腕錶,長桶型,黑色皮帶,是她擁有的最名貴的東西。啞瓷曾經拒絕過這份禮物。她一向都只是戴塑膠電子錶,這麼貴重的東西讓她不慣。不過她後來還是每天都戴著它。啞瓷亮著了緊急事故燈,雙手抓住駕駛盤,直直地瞪著擋風玻璃前白茫茫的一片,彷彿要看穿背後的一點甚麼。然後從公事包裡抽出那份文稿,打開車廂內的小燈,小心翼翼地讀起來。
α
(2005年,粉嶺)
恩恩完全不明白「嬰兒宇宙」的意思。自從昨天收到那個人的信,心裡就一直忐忑不安。從沒有聽過一個人會說出這麼離奇但又完整的話,好像天方夜譚但又似有道理。當然,她還是情願沒有收過這樣的信,那樣會生活得安樂些,但既然收到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對於怎樣應付,就只有見步行步吧。
當時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距離下班只有半小時,恩恩正蹲在地上整理貨架上的洗髮水。星期四晚是每週入貨的時候,這間藥品及家庭用品連鎖店的店員都齊集,陳列架間的走廊堆滿了新貨的箱子和撿走舊貨的大尼龍袋。本來洗髮水一欄早已放妥,經理阿萍突然又決定改變安排,結果又要把洗髮水統統移到另一個架上。恩恩毫無怨言地像個耐心地砌積木的孩子,把瓶子整整齊齊地排列起來。在這種細微的事上,她可以做到一絲不苟。所以她覺得自己很適合這份工作。不過,勞累了一整天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盡情打了個呵欠。想不到有人會悄悄來到旁邊,用那很明顯是越裝作輕鬆越不自然的語氣叫了一聲「恩恩」。她依然蹲著,只是抬起頭來,從那個角度看見他像個從阿拉丁神燈裡竄出來的巨人一樣站立著,手裡捏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恩恩不是那種隨時都會用比喻去看東西的人,在她眼中一件事物就是一件事物。碗是碗,碟是碟,洗髮水就是洗髮水。「我這個人沒有甚麼想像力,讀書的時候最驚就是上作文堂,好辛苦都想不到寫甚麼。我不似得你,可以用比喻去講說話。我同你講的是兩種話。」那一次在快餐店她這樣說。
可是,在這一刻,當她以仰視的角度看見那個人筆直地站立在她跟前,恩恩卻忽然記起在小時候讀的圖畫故事書裡,神燈巨人通常既嚇人又滑稽的樣子。那竟然和他當時的形象很相符,特別是他下巴的那筆邋遢鬍鬚。他把信封遞給她,說:「給你的,回去慢慢看。」那強裝的漫不經意完全無效,聽起來語氣反而像下達命令。但他那溫和甚至是有點兒女性化的聲底,卻又和他悍然的樣子完全接不上邊。
魔咒立即解除,想像時刻瞬即消逝,恩恩回過神來,收斂起笑意,茫然地伸手接過信封,也還搞不懂裡面是甚麼,就不知所措地說了聲:「唔該!」那人看來更不知所以地攤開雙手笑了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急於顯示清白的樣子,然後突然又像被甚麼催迫似的後退了兩步,差不多是以逃跑的姿態,匆匆地揮揮雙手說了再見。
她站起來,望著他朝店門筆直走去的背影,頓時又覺得他的個子縮小了。恩恩把手裡的信封對摺,塞進制服的褲袋裡,立即又蹲下去繼續未完的工作,但她自覺到其實是想避開同事和經理的目光。那個摺疊的信封在褲袋裡抵著她的大腿,但她卻一直忍受著這不適之感,直至下班。
這是這個冬天最寒冷的一個晚上,恩恩穿著厚厚的毛外套,圍上嚴嚴實實的頸巾,甩著紮了整天馬尾終於可以披散下來的鬈曲長髮,從上班的商場走到夜街上,僵直著身子急步跑過馬路,站在空無一人的路旁巴士站等車。天空灑下毛毛雨,在街燈和屋苑商場燈牌的光線下顯得特別細密。恩恩沒有帶傘,就算是站在巴士站的篷蓋下,潮濕的空氣也撲面而來,無可躲避。她縮著脖子,低著頭,輕輕嘆了口氣。吐出的霧氣瞬即消散,令她想起那個令人不安的精靈般虛幻不實但又帶有壓迫感的男人。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斜掛在身前的小肩袋,那個對摺的信封實實在在地凸著它的稜角。
巴士終於在雨中冒現了。恩恩以海難生還者跳上拯救船般的心情鑽進車廂,找到了一個角落的空座位,整個人才舒緩下來。她輕輕地搓了搓雙手,打開肩袋,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個信封。她認為自己的心急並不是出於期望,而只是想盡快弄清楚那是甚麼回事。那是個白色的普通信封,裡面有三張淺藍色的單行信紙,寫滿了有點潦草但不算難看的字跡。就著車廂泛藍的燈光,恩恩還是讀得很慢。她一向也有閱讀困難,別人看十行她才看到兩三行。所以念起書來特別輸蝕,怪不得成績一直差強人意。除了要辨認筆跡,信中的行文對恩恩來說也很複雜,意思隱晦難明,使她每一句看到一半又要從頭再看一次。信不算長也不算短,在十五分鐘的車程裡,勉強可以看完。可是看完卻好像沒看一樣。恩恩完全搞不懂對方的意思。她匆匆收起信下車,穿過雖不狂暴但也絕不容情的冷雨,往位於郊區市鎮邊緣的舊屋邨跑去。
回到家裡,恩恩如常地吃過媽媽預留的晚飯,洗了個熱水澡,暢暖舒適地鑽到碌架床下層的被窩裡。廳裡傳來深夜電視節目的聲音,和媽媽一邊看一邊間中作出的評語。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媽媽喜歡自言自語,無論是在看電視還是洗衫煮飯的時候。如果只是用聽的,還以為她和誰在一起有說有笑。但廳裡只有媽媽一個。恩恩一聽到媽媽自言自語心裡就不舒服。那個不存在的聽眾竟又像無處不在,這麼多年了,還未走得乾乾淨淨。但她也無從確實,那個對象是爸爸還是另一個。媽媽表面上沒甚麼的,開朗愛笑的一個人,又常常教姐弟倆做人要實實在在,但其實還是執著於過去的甚麼吧。明知明天早上六點要起來送牛奶,還在看電視不肯睡,恩恩剛才又忍不住說了媽媽幾句。從前只會是媽媽責備兒女看電視吧,但恩恩出來工作之後,母女的角色卻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對調了。「好似我是阿媽她是女一樣!」恩恩自語道。當然那也不是全然如此的,當計算家用的時候,媽媽又變回那個話事人的角色,而做女兒的則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了。睡在碌架床上層的阿雄,在被窩裡用手提電話跟女朋友喃喃細語,聲調怪怪的,沒有平時討女友歡心的時候那種肉麻的溫柔,看來是有點小爭吵。這個弟弟拍拖之後,就不太理會家姐了,放工時間都給了女朋友,想和他談談也沒有機會。他初時出來工作,在藥品店附近的超級市場搬貨,還會約家姐一起吃飯,一起上班下班。阿雄雖然只小恩恩一年多,長得又高大,但做姐姐的還是擔心他入世未深,容易吃虧。 恩恩第二天要上早班,本來應該立即安安穩穩地睡覺,但那封不明所以的信卻擾亂她的心神。確定家人也沒有留意,便開著床頭小燈,悄悄掏出信來再讀一遍。家裡的一切和平常任何一天無異,但手裡卻拿著這封彷彿從另一個世界錯誤地寄來的信,那難以理解的說話簡直就像一種弄不懂的外語一樣。她又想起,自己在快餐店和那個人說:「我同你講的是兩種話。」不。這句話是自己說的嗎?還是他說的?她開始搞不清楚了。她眨了眨眼睛,戴上眼鏡,在床頭燈下攤開信。
INITIUM
(2097年,山中圖書館)
有光。意識這樣告訴她。在起初,神創造了天地,然後說:有光。不,我不是說神,我是說她的意識。在起初,是先有光的,然後才有天地。對她來說是這樣的。不過她暫時不知道天地,她只知道光,如無邊的海洋。光裡有微弱而又無遠不至的跳動,猶如光子的波動。不,那是聲音,不是光。那是來自體內的聲音,而光在外面把她包裹。但她是聽不見的。她聽不見,但她用身體去聽,正如她用身體去領受光。那不是強光,很明顯不是,而是隱約的、均勻的、初始的、混沌的,和影子之間沒有邊界、和黑暗並不對立的,難以察知但又無可否定的光。那絕非瞬間爆發的光。不是,不是大爆炸的光。在有光之前其實已經有光。但總會來到,從沒有到有的時刻、的界線,而在那裡沒有之前。但她永遠不能確知那個那裡在哪裡。只知道有光,和體內的律動。那機械的節拍是多麼的確切、清晰,絕不紊亂,輕重分明,像一個格律嚴謹平仄工整的詩句,而且竟然絕不單調。她的嘴角彷彿淺露出一絲微笑了。也許那只是半醒狀態的反射動作。她並不是在夢中,她知道。至少不是完全沉在夢的深海裡。隔著那未能張開的眼皮,她彷彿看到淺水中矇矓的幻光,但她依然感到阻力,未能冒出水面。她感覺到誰在水面上行走,但她的意識卻在水面以下載浮載沉。是神在水面上行走,而你一直在說意識。你是指 Spirit。可不可以理解為,意識和神是一體兩面,而水是身體,水面是肌膚。意識冒出身體的表層,和神結合。我恐怕隱喻承受不了這樣的揉搓。我想說的只是那最初的狀況。她的身體感覺不到波浪的沖擊,肌膚卻領會著水底暗湧的摩擦,那一陣又一陣微涼的、如指尖的,仿似羞澀實則肆無忌憚的撫摸,輪番的又像是同時地觸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神經末端。但她的心跳還是那麼的規律,沒有一絲擾亂和搖盪。她自覺猶如幻影流光中的一座笨拙頑固如磐石的鐘,孤身佇立於天涯海角,歷驗時光,卻漸漸失去身分、失去記憶,也不知道自己要成為指點航行者迷津的燈塔,還是讓航行者葬身的暗礁。是啊,我是一個鐘。此刻她這麼的確信。
作為鐘的意識此刻被前置,但她並不知道時刻。那是我們將來才會談到的事情。此刻的她只知道胸口靠左的位置有東西在往復跳動。她暫時想不起擒縱器這個詞,但她強烈地感覺到那種扣押和釋放交替的動作,讓她在茫茫的大海裡尋到自己的座標。左胸內部的輕輕敲擊輻射開去,在左脇外側遇到阻力。那是側臥的身體壓著床墊的柔軟阻力。顫動很自然匯聚於左乳尖。乳頭上探溫器似的敏感神經,如初發的芽一般辨識出潮濕而微涼的空氣。散發著春天的乳的顏色。不,在那明暗未分的光中,還未存在顏色,也談不上形狀。只有意識的焦點,彷彿那拔起的乳尖是整個身體的全部。隨著那凌空的點的牽動,肉身彷彿慢慢螺旋狀浮升。沉緩的呼吸卻把乳房引回半酣未醒的狀態,那本來微不足道的質量此刻卻因為側臥而加強了它們的存在感和彼此間的重力呼應。左肩以至於彎曲在床上的左上臂因為受壓而麻痺,失去實質。彎曲置於前方的右臂,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潮涼的空氣中,似是迎擊也似是抵擋。舒張的毛管沿著臂外側至直角屈曲的肘,再沿肘外側至觸著額頭的手指,勾畫出體溫的前線。右肩至頸部的弧,因為繃緊的肌肉而跟柔滑的皮膚形成張力,彷彿只要往那裡輕輕一碰,整個身體就會產生激烈的反彈。在頸弧的底端,掛著猶如一串小螞蟻連接而成的項鍊。墜子躺在床上,像船錨一樣給脖子隱隱牽扯的感覺。頸弧的頂端是散開的頭髮,從頭皮的鬆緊變化可以感覺到髮絲如水母的觸鬚般越過枕頭爬行到床單上。髮線的側面勾畫出耳朵的弧,暴露著那有點過於凸出的耳殼。意識猶如通過傳導體似的沿著頸椎往下流注,穿過稍欠對稱的肩胛之間卻遇上阻力。意識嘗試闖關,椎節卻在無法確知的某一點堵住了。她肯定自己不是在夢中。她幾乎可以看見自己穿過自己的身體,但她無法形象化地加以理解。那絕對不是爬坡的感覺,縱使向右側彎的脊椎就當下的臥姿來看是一個微微的起伏坡。就算是向左側睡也未能完全抵消那不正常的弧度。那是整個身軀自中軸線螺旋形扭曲的狀況。直線的行進受阻。除非同樣以螺旋形進入。整個的胸廓和腹腔裡的內臟,彷彿也隨著中軸線的螺旋而極微小地但也無可置疑地開始慢慢扭轉。肌肉、骨骼和臟腑相連一體的微妙扭轉,儼如時間的雕塑品。不,那是時間之手在旋轉台上搓揉而成的陶坯子。她想像一雙無形的手慢慢地從後抱住了她的腰。那雙手有著猶如小魚嘴般的纖細手指,極溫柔的,一點也不粗暴的,但她旋動的腰身卻漸漸在那柔軟的雙掌中變形。手指在她腹部的兩側停住,不知是出於羞怯,還是有意延緩進程。它們往下移動,按壓她的盤腔外側,指尖在她大腿和下腹相接的地方畫出凹陷。然後那掌心以圈狀打磨她細小的臀。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演化。尚未成形的像史前魚類一樣的下身,慢慢被塑造成屈曲的雙腿。那些靈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出大腿後側,把雙膝拗成屈曲,揉出小腿至腳跟的曲線,再從前面按壓出拼合的大腿,直至來到雙腿根部會合的凹陷處,那未被光照亮的所在。那雙手停住了。除非按照神的旨意,高舉棍杖,分開海水,把海床的通道展露出來。她搖了搖頭,不,她全身依然動也不動,但她在意識裡搖了搖頭,說:不,這樣子你會淹死的。除非,我們坐上盟約之舟,我們才能逃過洪水的災難。這是意識裡的無聲說話,以唇形、以文字呈現。說完,才察覺到左腹至左肋下方,壓著甚麼似有若無的一塊物事。她的神志進一步接近水面,沐浴在更明亮的光線裡。是書。
書一直也在那裡。是昨晚臨睡前挨在床上看的那本書。你沒有伸手去挪開它,卻不是因為你動彈不得。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是可以隨時爬起來的,但你卻任由書繼續抵住你的側腹。那只是小小的一本平裝書,非常舊的版本,發黃的書頁因此變得柔軟,對你的肌膚並沒有造成任何痛楚。你幾乎嗅到那本舊書的氣味了。它和你暴露著的腋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更添溫暖。你彷彿早就和書連成一體。你不但成為書的內容、書中的人物,你簡直就是書本身。你被打開、被閱讀、被理解,或者不被理解,或者被誤解。你被合上。但究竟誰來讀你這本書。是多少年了,你只有你自己這個讀者。你成為了圖書館,你住在自己裡面,但圖書館一直無人來訪,裡面的書也無人來讀。你展開自己,毫無保留,渴望著被解讀。但也許你已經變成了一本太龐大、太厚重、太深奧,也太古老的書。雖然你的身體是那麼的單薄,你的意識是那麼的年輕而單純。你會把所有讀者嚇跑,如果世界上還生存著稱得上讀者的人類的話。於是你日復一日地打開自己、閱讀自己。你幼嫩平坦的腹部和這本殘舊的書本來是多麼的格格不入,但所有經你觸碰的書都變得記憶猶新。你是書的守護神、書的救贖者。你記得那本書是關於甚麼的了。它敘述了時間的歷史,它可能的開始,和可能的終結。不,它是關於你的。你並不是跟書中的人物混合為一,不,這本書裡面沒有人物。你成為了它的主題。你成為了時間的肉身。在你身上,時間的歷史得以重現,時間的一切形態得以實踐。
你慢慢記起了。那人出現的時候,你剛剛在看這本書。那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也可能是一年前的事情。昨天和一年前,對你來說分別不大。你記得的同樣只是那個片刻。你當時坐在圖書館二樓窗前的位子上看書。你剛剛從盛載父親遺物的箱子裡找到這本書。也許,你其實已經多次從箱子裡找到這本書,但每次找到也好像是第一次,讓你那麼的好奇,那麼的新鮮。你於是把書拿到二樓窗前的閱讀桌。你對書的內容並不感到困難,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熟悉,但卻依然猶如第一次讀到一樣嘆為觀止。正當你覺得雙眼有點累而站起來遠眺窗外的風景,你發現有人穿越下面的池塘小路,拾級爬上山坡的階梯。登上山坡,那人又在樹叢下面冒出。他站在馬路的那一邊,抬頭望向這一邊的圖書館。他當時大概沒有看到站在二樓的一個小窗框後面的你,但你卻把他抬著頭瞇著眼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是個陌生人。是個男子。非常年輕。你已經記不起多少年沒有人來訪過這間位於山中的圖書館。你並不驚懼,但也不能說是興奮,而只是自然而然地沿著樓梯跑到圖書館地層,隔著玻璃大門,看見已經站在外面的這個年輕男子。他也看見了你,臉上展露出來的也不是驚訝,而是期待的實現。你們隔著玻璃門,像隔著光年距離的星星般互相對望。然後你蹲下來,開了鎖,打開門,毫不羞怯地面迎向他。你也迎向外面的清涼、潮濕、春花的芳香,和泥土的腥味。你彷彿記起自己當時問:你是從哪裡來的?但你是怎樣問出來的,卻已經無法確定。只知道那人竟然懂得答:我是從書裡來的。而你竟然明白他的意思。也許你在他唇上讀到答案。也許他甚麼都沒有說,只是指了指你下垂的右手。你這才發覺自己一直拿著那本關於時間的歷史的書。他沒有說謊。他是從你左腹壓著的這本書裡出來的。也因此是從你的身體裡衍生出來的。就在接近你左胸最下面的肋骨的位置。你的意識又回到當前。你感覺到有東西觸碰你的肋骨,彷彿是被神的手指觸碰。這觸碰令你震動,但表面上你沒有絲毫動彈。而其實並沒有誰真的碰你。你只是獨自一人,蜷曲著赤裸的身體,側臥在床上。而如果還有誰在場的話,那只可能是他,那個叫做花的年輕男子。他很可能站在房間的門檻上,從那個角度望著你的背。幽藍的晨光自窗子透進,素描出你纖小身體的輪廓。散開的髮、擋在面前的臂、如小丘起伏的肋、微陷的側腹、微隆的側臀、彎曲的腿。像從水裡冒升的初生的地。你閉著眼,這樣地想像著花,想像著他在背後凝視你的目光。你不能絕對肯定,但你也沒有打算轉過身去確認。你不知道,那雙無形的手是不是屬於他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手中的傑作。還是,他才是你想像的創造物。
在起初神創造了天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我生出了這樣的懷疑:這就是神創造天地的時刻。小小的一個房間,一面是一列玻璃窗,另外三面都是書架組成的書牆。玻璃窗外面是鬱藍的天和蒼茫的山景,但只要凝視良久,當中就會漸漸透出如夜光錶一般的瑩亮。那彷彿是撒播在黑夜裡的光的種子,在太陽還未正式重臨之前已經偷偷發芽。窗框畫面的底部是一排形狀各異的樹冠,融合成一團濃密的墨綠,如波浪般隱隱地湧動。那是圖書館正前方的樹林。越過樹頂,後面是池塘和雜草叢生的低地。池水像混濁的翡翠般凝固。池旁小路隱藏在野草裡,石橋也被樹影遮擋。從外面進來的路仿似並不存在。池塘後面是一大片樹林。樹林後面本應是荒廢的火車站,但在當前的光線和角度下,它的存在甚可置疑。再往外遠眺,視線可及內海的邊緣。從圖書館到海邊,地勢並不陡斜,但因綿延的林區,看來有與世隔絕之感,讓人錯覺圖書館深處山中。在將明未明的時分,墨綠的林帶就如同濃稠的太古之湯,初春的霧氣在湯上悠忽飄蕩。橫亙在窗框畫面的中段,是狹長拉開的內海,波光不起,色澤也缺乏變化,反而像一塊光禿禿的無生機的陸地。海的對岸,是多年前的高樓住宅的廢址。在猶如巨型墓碑的建築群後面,是被雲霧封鎖的高聳山巒。山巒之上,雲層穿開唯一的一小片洞天,釋放出驟看似是暗啞無奇,凝望著卻不能揮去的藍光。在還未完全驅除的黑暗中,藍光容許大部分線條和色彩繼續隱藏,卻悄悄凸顯出極小部分的細節,並且把這些細節無限放大。它是照亮的光,也同時是隱沒的光。光填充了整個畫面,連帶溢滿了整個房間。因為溢滿而淹沒,卻又浮凸出局部。在包圍著房間的書牆的內部,由堆疊在書桌、椅子、地板、窗台、床緣的書本,築成了另一堵書牆。層層疊疊的書牆把床上蜷曲而睡的裸身團團圍住。這樣看起來,就像瑟縮在書的子宮裡面的胚胎。站在我的角度,沒法看到她的神情。我只知道,在光慢慢拔芽的瞬間,她的身體開始像未上釉的純白瓷器般發亮。她的裸背上骨節鮮明的脊椎刺痛我的眼睛。我發現她的側腹壓著一本小書。很可能是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拿著的那本書。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彷彿一切早就在預料之中,或者早就在記憶裡發生過。隔著圖書館入口的玻璃門,她站在裡面,我站在外面。她一點也沒有變,依然是那樣的纖細,肢體卻充滿著柔韌和靈巧,和我記憶中的她完全一樣。雖然我記憶中沒有見過她的裸體,但此刻我卻像看見自己的身體一樣坦然無礙。事實上,在玻璃上我的倒影和她的身體重疊,而我發現,倒影裡是我年輕時的模樣。對於這一點我也不感到驚訝。對一個時空的浪遊者來說,年齡的異常消長完全可以預期。這間圖書館顯然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她永遠保住青春的肉軀。我也因為進入了它的場域,而在身體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那時候我還未知道,這其實是因為她體內的時鐘的緣故。玻璃門打開,我和她各自站在門檻的兩邊。她垂著雙手,右手拿著書,定睛望著我。那濃厚的散髮掩不住外露的如精靈般的耳殼。在陰暗的初春天色下,她的身體卻微微發亮,白得近乎通透的胸口可以看到肋骨的凹凸,而那本來細小的乳房卻反而顯得突出。那兩顆粉紅色的乳暈為整個灰調世界著色,彷彿滿山的春光、滿樹的繁花,都是從這兩朵小小的粉紅裡開出來的。在雙乳中間閃耀著一顆金色的小東西,用細項鍊掛在脖子上。那是一條小鑰匙。然後我察覺到,她左乳上方的皮膚有一塊傷疤似的小小凹陷。這是她身上唯一令我感到陌生的地方。至於她的整個骨架的扭曲,那微微傾斜的肩、不平衡的肋腔、向右側彎腰腹,卻是我早已知悉的事情。只是情況比我印象中明顯。又或者,這只是我從來不曾見過她沒有衣服掩飾的緣故。我打破沉默的空氣,說:維真尼亞,我找了你很久。我察覺到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年輕。我當然不會不知道,雖然她有一雙顯著的耳朵,但她是聽不到的。至少我記憶中的她是聽不到的,我沒有理由猜想她現在能聽到。但我相信她能讀到,就像從前一樣。她當然也不能說話,但她的臉上露出天真的疑問。我憑直覺知道她的回答是:多久才是很久?我於是說:差點無法記起最初那麼久。她再次露出不解:甚麼是最初?我說:我們相識的最初。她以頭臉輕輕的傾側表示:我們認識的嗎?我說:當然,我們當然認識,維真尼亞。那時候我們也非常年輕。她抬了抬眼眉回應:但你現在也很年輕啊!我含笑點了點頭。她的嘴巴說了一句無聲的話語:你是從哪裡來的?我看懂了,指了指她手裡的書,說:我是從書裡來的。她於是笑了。她不是以嘴巴,以眼睛,以臉容來笑,而是以整個身體來笑。我看到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胸腔、她的乳房、她的肚臍、她的臂、她的腿,融合成一個完全的微笑。然後她指了指我,用手指做了個走路的手勢,問我怎樣懂得找到這裡來。這次我輔以各種動作和指示,慢慢地說:我沿著從前的火車軌,找到荒廢的火車站。在火車站裡面住著一個高瘦的老人。我問他怎樣可以找到山上的圖書館。他問我去圖書館做甚麼。我便說,找一個人。他問我找誰。我便說,一個女孩,一個在很遠很遠的時空裡失散了的人。他露出驚訝的神情,以敵意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我也望著他,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然後他突然說,沿著池塘小路進去,女孩就住在山坡上的圖書館裡。我就是這樣走進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只見她若有所思,彷彿是說:也許我們真的見過。然後她以疑問的眼神望著我。我知道她想問:你叫甚麼名字?我於是說:我叫做花。花。她用沒有拿書的那隻手按住其中一隻徒勞的耳朵,以唇齒間輕輕的送氣說出我的名字。那帶點不肯定的發聲猶如幼兒學語。終於聽到她的聲音,讓我內心異常激盪。但她的神情卻是那麼的淡靜。她抬頭望向我身後。我也抬頭回望。那棵宮粉羊蹄甲盛放著粉紅的暈光。
有光。窗框中的樹海上冒出了光的花蕾。天地漸漸被點亮。她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腳趾像小獸甦醒般蠢動。在她身後的床單上,隱約有給另一個身體壓平的印痕。但那也許只是陰影造成的錯覺。他在門檻上站著不動,既不趨近,也不後退。也不知道是剛剛從外面走進,還是從裡面退出。他聽到房間內有清晰的時鐘跳動聲,但看不見鐘的所在。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感覺到有人在門口,但她不急於求證。她摸到了身子壓著的那本書,把它抽出來,看也沒看就丟在一旁。揉了揉壓著書本的地方,雖未至於感到痛楚,卻好像缺少了甚麼似的有點空洞。要浮出水面了。張開眼睛,光之幕把她籠罩。眨著眼,天上的雲影和幻光忽明忽滅。她以左臂支撐著身體側坐起來,望著窗外,右手撥弄了一下散髮。她用右手按住左邊的胸口,以掌心測量那頻率有致的輕擊。胸肋中央有冰涼的觸碰。那是墜落在肌膚上的一塊小小金屬物,是掛在項鍊上的一條小鑰匙。她以指尖拈起細長的鑰匙,以前端在左乳上方的皮膚上輕輕描畫。她盤腿坐正。用左手按著左乳上方,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固定了某個位置。鑰匙的尖端找到那個位置,對準皮膚上的那個小小的凹陷點,清脆地插進去。她感覺到一陣顫動自那一點散發開去,傳遍全身。雖然只是極輕力的順滑的一下工夫,但每一次都給她一種莫名的強烈抽搐感。她深呼吸了一下,開始用右手順時針旋動那條金鑰匙。胸口裡傳出上彈簧的聲音。隨著旋轉的累積,感到心臟一下比一下緊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二。她每一次也數算著,旋動十二下,就差不多到了盡頭。當然還有餘裕再旋一兩下,但她知道不可以上得太緊。那是她每天睡醒必須做的事情。她又深深呼一口氣,垂下頭,像做完一件吃力的事情似的,把鑰匙拔出來,讓它掉落,掛在項鍊上,在兩乳之間盪來盪去,如鐘擺一樣。半晌,她撥開散髮,抬頭望向門口,像是說:是你啊。他點點頭,說:是我。她摸了摸臉龐,彷彿說:你真的在,我不是做夢。他說:對不起,這麼早就打擾你。她臉上泛開光亮的笑,搖搖頭示意:怎會呢?她撫平床單,用手指在上面寫字:六點零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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