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菩薩一直坐在木造的高台上,思維著自己的前世今生。木菩薩以這個姿勢坐著,已經超過一千年。超過一千年還依然保存完好的木雕菩薩,已經沒有,所以木菩薩被視為歷史和文化瑰寶,並且在數十年前,從原先供奉的傳統木建築寺院裡,移送到以混凝土建造的展覽館來。
木菩薩還記得,在一千多年前,它成為木菩薩的時候,有同樣的數十尊幾乎一模一樣的木菩薩,自同一位雕刻師傅手中成形。這數十尊形貌相似的木菩薩,作為貢品分別運送到不同的地方,有些甚至離開雕刻師傅的國土,在遙遠的皇宮或寺院接受供奉。其中有一尊,在渡海的時候遇上風浪,隨著船隻沉入海底。其他的眾多木菩薩,在一千多年的歷程中,逐一因為天災人禍而灰飛煙滅。只剩下唯一的一尊木菩薩,繼續守護人間。
木菩薩也不是沒有經歷過災變。在一千多年之中,木菩薩曾經被供奉在十數座不同的寺院,也逃離過十數次火災、洪水和地震的威脅。每一次在寺院殿堂快要塌下,或者被大火吞噬的時候,總有不顧性命的僧侶或善信把木菩薩及時救出,有些人甚至為此而犧牲了性命。而曾經跟木菩薩供奉在一起的許多佛、菩薩和護法的雕像,都沒有逃過劫數。木菩薩因此十分困惑,為甚麼自己總是能夠僥倖脫險。
木菩薩思索,這是不是由於自己前生的功德。木菩薩還記得,在一千多年再之前的一千年,自己還是森林裡的一棵樹的日子。在作為樹的一千年間,它的確曾經庇蔭過無數眾生。但是,跟這棵樹一樣的森林裡的其他樹木,在隨後的一千年裡不是自然地凋萎,就是被砍伐開採,或者在森林大火中成為焦土。最後森林被整片的夷為平地,開闢成廣闊的農田,然後農田又被房屋所覆蓋,漸漸發展成一個城市,而這個城市,最後在一場戰爭中被徹底毀滅。思維著歷史更迭的木菩薩,有點覺得自己太老了。
其實,經歷了一千年的木菩薩,也不是沒有絲毫改變的。它的左腳在五百年前的一場大火中被熏黑;它的右手無名指,在一次搬運的過程中被意外折斷;它的木質,在長年的溫度和濕度變化中,開始了肉眼所不能察覺的敗壞。可是,人們拒絕讓木菩薩老去。他們用盡最先進的科技和最完備方法,企圖令木菩薩脫離變遷之流,歷久常新。
靜靜地坐著思維了一千年的木菩薩,始終臉帶微笑。只有一個人,看見了木菩薩微笑背後的憂愁。那個人像其他參拜者一樣,走進那座由混凝土建成的展覽館,在木菩薩坐落的高台前,誠心地跪下敬禮。在佈置成祭壇的台上,供奉著沒有點火的香燭,參拜者所獻上的香油,都由專人在別處燃點。在木菩薩的周圍,半點火苗也不被允許。那個人跪在祭壇前,雙手合十,抬著頭,凝望著在微弱的燈光中的木菩薩。在那曖昧的光線中,他彷彿看到木菩薩的嘴巴在動。
第二天,那人再次進入展覽館。他專門選了閉館前,參拜者最少的時候。當人們都差不多已經離開,他悄悄地從褲袋裡拿出一小瓶汽油和一個打火機。玻璃瓶子在木菩薩的腳下碎裂,一條以報紙捲成的火棒,落在流瀉開來的汽油上。木菩薩隨即被熊熊烈火所包圍。火焰迅速向上竄升,在那舞動的火光中,木菩薩的笑容變得前所未有的燦爛。
火燒之後的木菩薩完全無法修復,只剩下一塊不成形狀的焦木。人們都認為縱火者是個狂徒。他為此被判終生的無期徒刑。當他被審問為何要這樣做,他的回答是:我只不過想燃點一炷千年的老香。
插圖:梁偉恩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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