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在專欄文章〈領略滑稽之辯證〉中說,九歲時父親猝逝之前的晚上,在小酌幾杯之後,心情愉悅地誇讚自己的兒子是個「滑稽的傢伙」。自此大江便特別鍾愛這個詞,甚至成了口頭禪。高中時認識畢生摯友伊丹十三,對方最初對他的評價是「你這傢伙愛看書,又挺滑稽的嘛」。大江繼續談到中野重治戰後的短篇〈跳躍的男人〉,描寫的是一個在擁擠的電車月台上被迫跳起來的矮小男人。無獨有偶,在夏目漱石在早期短篇〈趣味的遺傳〉中,也寫到敘事者在迎接日俄戰爭凱旋歸來的隊伍時,因為身材矮小而要不斷地在人群背後跳起的可笑模樣。和中野一樣,《我是貓》的作者漱石,也是對「滑稽」領略甚深的日本現代作家吧。大江無疑是這一脈絡的繼承者。
滑稽不同於幽默,也不是諷刺或荒謬,更加不是搞笑。幽默(humorous)是比較斯文優雅的特質,建基於文化習慣和語言脈絡,帶有寛容同情但又呈露機智的成分。諷刺(ironic)尖銳而毫不留情,具有鮮明立場和批判性,以及跟對象的距離。荒謬(absurd)一般指存在處境,而非個人特質,可以是社會性的,也可以是形而上的。搞笑(或詼諧)(funny / hilarious)是淺層的、表面的效果,訴諸官能刺激和直覺反應。滑稽(comic)通常聚焦於形象和動作,在一般用法上與搞笑接近,但在文學上有更深層的意味。與悲劇相對的喜劇類型,也許是滑稽的根本源頭。隱藏在表面的鬧笑背後,有更深刻的藝術觀和世界觀。這就是為甚麼但丁的《神曲》(Divine Comedy)在骨子裡具有滑稽一面。
在其漫長創作生涯中,大江式的滑稽經歷了轉變。學生時期的短篇,無論是寫殺狗的〈奇妙的工作〉,還是寫搬運屍體的〈死者的奢華〉,在荒誕和陰暗的同時,亦有強烈的滑稽色彩。(搬運屍體是文學和電影中常見的滑稽橋段。)滑稽的不是狗和屍體,而是要以不尋常的方法處理狗和屍體的人。無助的個人在荒謬的處境中被滑稽化,這是典型的戰後存在主義表現方式,也是大江文學的出發點。但是,真正具有大江個人標記的,是稍後出現的「滑稽+怪誕」模式。
怪誕(grotesque)是較為粗獷的手法,當中包含著詭異的、令人不安的元素,但經過和滑稽的結合,可怕的威脅化為可笑的醜態。在西方文學中,「滑稽+怪誕」的風格可以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的小說《巨人傳》為代表。大江在東大法文系的老師渡邊一夫,正是拉伯雷日語版的譯者。他後來又讀到蘇聯文學理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拉伯雷論著,把歐洲中世紀狂歡節的意象,運用於本土神話傳說和當代社會處境。
真正把理論上的「滑稽+怪誕」化為切身的體驗的,是腦部畸形的長子的誕生。《個人的體驗》中的年輕父親鳥,為了逃避「怪物」兒子而陷入了一連串頹廢而滑稽的自我放縱。這個局面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延續,同樣生下怪物兒子的蜜三郎,逃回四國森林家鄉,豈知道那裡才是盛產怪物的場所。患有暴食症變成巨婦的前女庸、壟斷地方經濟的超市天皇、酗酒又出軌的妻子、躁動不安的運動領袖鷹二,所有人也像古代地獄變繪畫一樣,幻化出詭異而滑稽的面貌。
大江筆下的權威人物,無一例外都是以「滑稽+怪誕」的形象出現。在《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中,父親是個在戰時回到村莊,獨自躲在倉庫裡,把肥大的身軀陷入理髮椅裡,戴著銅框游泳鏡和巨大耳機,整天在聽收音機的怪人。到了《同時代的遊戲》的森林峽谷神話,逆流而上開墾荒地的「破壞人」,在具有英雄式創建者形象的同時,也表現出搗蛋鬼(trickster)的風格。事實上,日本古代神話人物的形象多半是滑稽的,只要看看誕下國土的母神伊邪娜美,如何被火山兒子燒傷陰部而死便知道。
就算在探討信仰的小說中,滑稽形象還是層出不窮。《燃燒的綠樹》中的陰陽人阿佐雖然外貌漂亮,但一直被村民當作怪物對待。《空翻》中承受巨大精神痛苦的師傅,同時有著惡作劇的性格。他和嚮導的背教行為被嘲笑為「空翻」,富有滑稽表演的意味。他連最後自焚的方式(躲在巨大的嚮導人偶中)也有點像開玩笑。其中一幕描寫畫家木津和師傅兩人互相扶持,情景優美而又可笑:「在靠庭院的一側沒有拉上窗簾的黑暗中,雪花悄然無聲息地翻騰,窗戶的玻璃上映現出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繫著華麗圍裙的身影。他們就像是從育幼院的聖誕劇舞台上,一下子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這個詼諧的形象,預視了之後的「奇怪的二人組」三部曲——《換取的孩子》、《憂容童子》和《再見,我的書!》。當中多次把兩個老男人的組合,形容為文學史上最經典的滑稽搭檔——唐吉訶德和桑丘。
童年時被父親以「滑稽的傢伙」誇讚的小子,到垂暮之年也貫徹著最初的形象,當中既有文學上自覺的選擇,也有生命中與生俱來的必然。在遺作《晚年樣式集》中,經歷了三.一一大地震和福島核事故打擊的古義人,被三個女人(妹妹、妻子和女兒)圍攻,對他一生的寫作進行批判。其中一個質問,是他為何創作了以殘疾兒子為原型的「空中怪物阿古伊」,以及這個滑稽形象如何影響了真實生活中的光。隔了大半生,回力鏢反過來擊中自己,而大江面對的方法,就是最後一次扮演窘態畢露的滑稽傢伙。Comic 到了最後,化為了相反的 tragic。玩笑是悲憫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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