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來襲之時,醫者還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可以從疫魔手上奪回每一條性命。這是醫者年輕時決心當上醫生的志向。在這二十年間,醫者廢寢忘食,日夜治療各種病患,令不少人起死回生。他也因此獲得醫聖和醫仙的美譽。由於醉心工作,無暇顧及其他,醫者在四十歲才結婚,並且誕下一兒。就在兒子兩歲的時候,世紀大疫降臨了。
醫者統領醫院的醫療團隊,誓要跟大疫決一死戰。但在最初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那是前所未見的一種新型病毒,防不勝防,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在疫情爆發兩星期內,不但病患人數倍增,病情迅速惡化,連醫護人員也一一倒下。過去行之有效的防護措施完全失守,至於治療方案,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沒有半點把握。行醫二十多年,醫者第一次心慌了。
看到醫院爆滿,病床不足,病人都要在寒風中輪候,甚至死在街頭,來不及收殮的遺體躺滿一地,醫者心痛萬分。但他知道,他必須把心腸化為鐵石,冷靜面對,否則便會崩潰下來。為了對眾生的同情,他必須變得無情。一些感情脆弱的同僚,早已經精神失常,失去戰鬥力了。醫者知道自己是將領,軍隊的士氣都仰賴他,他絕不能有半點退縮。
於是,醫者每天工作二十小時,更換三次保護裝備,獨自吃飯,睡在辦公室裡。他已經三個月沒有回家了。病者不斷死去,情況沒有轉機,他好像不是在救人,而只是在自救。要保住自己不受感染,已經疲於奔命了。然後,他收到妻子和兒子確診的消息。他們被送到另一家醫院,醫者無法前往探望,更不要說親自照顧親人了。再不久,醫者的母親被送進深切治療部,在他動身前往見她最後一面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確診了。
快測裝置上的第二條紅線,是疫菩薩第一次向醫者示現,但他當時並不知道。他以為,那是病魔向他示威。身為一個接受西式醫療訓練的醫生,把生物學上的病毒視為惡魔,已經超出了科學和理性的範圍。但是醫者已經無法保持理性。他發著高燒,呼吸困難,全身疼痛,躺在加護病房內,和普通的病人沒有兩樣。他失去了醫者的能力和資格。不知為何,在肉身痛苦之餘,他的精神卻變得輕鬆了,或者應該說是無所謂了。
醫者進入了漫長的夢中,不,他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軀體,飄升到高空的雲層上。在綿延無盡的白色雲海上,躺著一個天仙一樣的女體。仙女向他張開雙臂,他便毫不猶豫地投入她的懷抱。兩人纏綿不休,欲生欲死,幾度接近窒息。然後,他感到生命之流溢出,軀殻變得空洞無物,虛脫塌下。視線穿雲而過,緩緩下降,可以看見大地上燃點著無數火頭。他感到有人拉著他的手,在上空巡航,人間煉獄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在他的眼前展開。
那是歷史上無數次的瘟疫流行。整條村莊一夜消失,整個城市被毀滅,整個王國被瓦解。腫脹、發臭、腐敗,呻吟、哀號、慟哭,荒涼、死寂、恐怖。他感到徹骨的寒意從手上傳來,轉頭一看,領著他飛行的原來是一副骷髏。他連忙把骷髏甩開,只見它背後生出無數的手臂,揮舞著沾滿了鮮血的法器,而骷髏的面容,幻化成有著猙獰臉孔的忿怒相。醫者幡然醒悟,疫菩薩要告訴世人的事情。
可幸的是,醫者的妻子和兒子也痊癒了,醫者自己也逃過了一刧,但卻患上長期後遺症。他已經半年沒上班,每天早上,由妻子攙扶著,艱難地在家附近的公園進行復康運動。慢走了不到十分鐘,他已經氣喘如牛,不得不停下來休息。這時候,晨光從樹梢間灑落,他抬起頭,彷彿在雲層間看到了甚麼,但也可能是因為缺氧而導致眼花。醫者除下口罩,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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