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的復仇》試讀

推薦序:小說的復仇

董啟章

羔子的小說是純淨的水晶,卻可以從中呼喚出奇詭的幻術。

相信沒有多少人聽過羔子這個名字。要介紹的話好像也沒有甚麼好說:女性,台灣人,三十歲出頭,沒有得過獎,也沒有出過書。很多比她年輕的作者,早已部署好進軍文壇的策略,並且付諸實行。羔子好像甚麼都沒有做,就只是默默地寫自己的部落格。

我不想說,羔子是一顆滄海遺珠。她一直沒有被發現,可能是因為她過於低調,寫得太慢,或者出版條件局限所致。又或者,縱使被偶然讀到,也沒有引起很大注意。略略看過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文字好像不夠文藝,沒有反映甚麼現實,沒有處理甚麼議題,也沒有披露甚麼個人創傷。幾乎所有流行的閱讀框架,都沒法用在羔子身上。

據聞現在的文壇新人,都需要擁有某些所謂的「配備」。除了廣泛研讀當代作品、掌握潮流風尚、熟悉議題操作、運用批判理論、鍛鍊文筆技巧,還要觀察文藝圈運作,學習文壇生存術,打通發表、獲獎、提案、出版等門路。這些準備工作,羔子似乎都忽略了,以完全沒有裝備的狀態上場,或者連上場的意識也沒有。但她明明一直在寫,那種想寫的欲望也明明非常強烈。

那羔子靠甚麼寫作?如她自己所說,是靠本能吧。當然不是說,她寫的都是有關本能的題材,例如性與暴力。而是說,她的寫作非常接近無意識,通過近乎原型的意象,把當中的力量釋放出來。但羔子也不是在沒有意識下這樣做,要不就只是做夢而不是創作了。

《石像的復仇》是一個意識劇場,在當中出現各種夢境和奇想,但又同時與充滿實感的日常生活細節交織,令一切如幻似真。我們彷彿和當中的人物一樣,過著平凡瑣碎的日子,但卻不斷遇上奇人異事。到了最終,甚至牽連到生死輪迴和天地終始。從心理到世界,小中見大,大中見小,大小無差,內外不二。最難得的是,作者總能對一切保持幽默,化解了故作高深的危機。到頭來,也許都只是一場遊戲?那又何妨?

夢幻加上遊戲,很容易會令人覺得羔子脫離現實。榮格經常強調,夢本身就是真實(actuality),即是確實發生的心理現象,而且具有不能忽視的深遠意義。我們可以把真實分為兩種:內在經驗是首出的、第一序的真實;外部世界的經驗是後起的、第二序的真實。人們一般談論的現實,是指後者。連現代文學都是側重於後者,而漸漸遺忘前者。這可不可以說是一種「存在的遺忘」?

是以羔子令我想起十九世紀歐洲的奇想小說或者哥德式小說,好像德國的 Kleist 和 Hoffmann 那一路的風格。而羔子對神秘學如塔羅牌等的興趣,剛好就是十九世紀末在歐洲重新興起的思潮,當中有極為豐富的意象系統。而現代文學恰恰就是壓抑了、跳過了,並且刻意遺忘了這些詭異的夢境一般的心靈現象,而埋頭於「現實」的描繪和反映。「現實」中固然有很多值得書寫和探究的題材,但人如何塑造自身的「現實觀」的心理基礎,卻往往被忽略了。意識凌架於無意識之上,成為了唯一的判准。我認為,是時候要作出逆轉。羔子所說的「本能」,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羔子其實也不是沒有「配備」的,只是,那不是當代文學創作通常要求的「配備」。政大中文系出身的她,當然具備基本的文學訓練和閱讀經驗,但是影響她同樣深遠的是流行文化,包括動漫、電影和流行音樂。《石像的復仇》當中有不少動漫作品的元素和指涉,形式上也有點像看長篇漫畫連載或影集。章節或單元之間的跳接,場景設計和描繪,意象和人物形象,都有強烈的動漫色彩。人物的對話有時又有現代劇場的意味。從這個角度看,便可以完全理解為甚麼讀起來不像平常的文學小說。但這也不是說,羔子寫的是動漫改編小說、輕小說或者網路小說。羔子的小說表現出充分的文學性——簡潔生動的敘述、微妙的情感表達、暗示性的細節、豐富的意象,以及多變的文體。在故事發展上,層出不窮的轉折和逆返,更加是令人驚奇不斷,目不暇給。

最特別的一點是,羔子保持著對虛構的自覺。這是無意識的本能的相反。在有意和無意之間,恰恰就是力量的發動點。從動力學的角度,敘事的力有兩種,分別是結構力和虛構力。前者是靜態的,後者是動態的,但其實是同一件事的兩面。虛構力較原始和根本,是隨意發放的,接近兒童的思維;結構力是較後才建立起來的,表現為設計、編排和控制,是成人的思維。羔子的「本能」是近似兒童式的編故事的想像力,但她的「自覺」則屬於成人式的對敘事形式的駕馭和反思。能兩者兼備,所以稱之為「文學」。

「反映現實」是現代文學的成就,但也是它的包袱。側重現實的文學失去了與超越事物或深層真相連結的能力。相反,在非文學的類型領域中,反而保存了或者反溯到前現代的心靈狀態——無意識、超現實、虛構欲、神話化和儀式感。我並不是主張反祖,更加不是懷舊,而是在拆解二元對立之後,發現過去即未來。

「復仇」是一個重要概念。去除當中的暴力和情緒意味,其實是生命永恆反復的進程,也是對那終極的正義或平衡的趣向。昆德拉說,現代小說是對歷史的報復,當中不無道理。小說要報復的,何止歷史?羔子不但寫出了復仇者的故事,她也這樣做了。這是令我既佩服又感動的事情。


1.

這是一場夢,石像的夢。在我家後山有一座破舊的廟,有一尊石像。不過,大概只有我一人會說這棟破屋是座廟吧,這附近非常荒蕪,毫無人煙。正因為沒有他人,這條通往破屋的路成為了我固定的散步路線。

第一次來到破屋,是因為迷路。當時,我搬回兒時住過的這座山已經一年了,因為一股衝動,我赫然搬到此地獨居,在這個已經沒有任何和我有血緣牽連、沒有任何和我有一絲絲相干的人物的地方居住。彷彿「歸鄉」,但最初並沒有特別的喜悅,這座山甚至可以說只有令人焦躁的回憶。不過,我似乎喜歡這些荒廢的山道,即使可能迷失而無返。如果我於此處迷失,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種感覺令我放鬆而欣喜。

我每日什麼也不做,盡在山中晃蕩。我五歲到十三歲左右都住在這座山中,當時,大人不許我在後山逗留,僅有一次和年紀大的親戚一同漫遊的印象。當年山中有許多野狗,我因為怕狗而被其他孩子嘲笑,如今我不再怕狗了,野狗也不知都去了哪裡。我每天漫無目的,好像是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在這裡的第一個月是那樣快樂而安靜。

不久之後我發現,我是如此的平庸。我每天花在漫遊山道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甚至水壺也不帶,只穿著拖鞋就出門。很快的,不到接近日落我是不回家的。夕陽無限好,這個時刻,彷彿也是整座山最美的時刻。而在那之後,就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我數度帶了手電筒出門,想要在日落後再回家,但仍無法突破恐懼,總在橘紅色的日落下匆匆歸返,在夜晚中洩氣無聊。我不知道我是想挑戰什麼,但挫折感逐漸累積,最初第一個月的單純快樂一去不返,我又是那個做什麼都失敗的人。

我終於發現,我以為我在挑戰瀕臨崩潰的快感。但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所謂崩潰之後有的是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黑暗後面有的是什麼,所以,我始終駐足踱步,無法向前。

後來,我就遇到了那座石像。一日,我帶著令人喪神的失落感,在山中不斷亂走。好像早早失去方向,卻又一再走到相同的地方,我很失望,好像早已走到盡頭,沒有所謂的絕處逢生、柳暗花明。終於,我失足了,醒來時,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種寓言故事般的劇情,令我突然啞然失笑。我一邊笑著,一邊拖著帶著一點痛處的腳走向不遠處一棟破屋,正在茫然什麼時候有那座屋子時,我赫然發現——有一座石像正在看著我——以及,天色早已變暗,我正處在那「黑暗」之中。

我看得一清二楚。在黑暗之中。這棟破屋沒有任何一盞燈,但我什麼都看得到。是因為月光嗎?還是我跌倒之後,有什麼改變了?這個世界好像變得不太一樣。我帶著戰勝黑暗的勝利感,優越地仔細看了石像一眼,接著就被難以形容的情緒襲擊。這個石像很奇怪。很難說他是什麼風格,不是東方的佛祖、不是西方的天使,似乎都不是。猜測它是否是某個有名藝術家的作品,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也不可能是天然所成。但可以確定的是,它蘊藏著一種非凡的氣質。它是一個人形沒錯,但一種粗獷感讓人隱約感到不安,甚至懷疑它會變做獸物。

我看石像入了迷,石像也一直回看著我。這座石像,最難解的就是眼睛。它的眼睛其實雕琢的並不複雜,甚至有點簡化,但是無論何時何種方向,站在它面前,總覺得也正被石像看著。突然之間,我興起一陣憤怒,想要推倒這座石像,但是它非常的重。手邊也沒有任何可以攻擊它的物品。最後,我終於離去。

我不清楚我到底是如何走回家的,我就是一直走,終於,我到了家。早晨,難得一覺無夢,我一睜開眼睛,就馬上決定去找那間破屋、那座石像。我在山中疾走,非常緊張,我害怕再也找不到那座屋和石像了,我後悔沒有用任何方法記下當時的地點。日落時分,我萬分悔恨,坐在路邊一顆大石頭上。突然間,我明白了。我開始打坐,或著說我開始睡覺。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張開眼睛,黑暗已經降臨。我帶著莫名的欣慰感,在黑暗中輕鬆地往前,果然,過不了多久,我已在破屋之前。


2.

就這樣,我每日必造訪破屋。

日日夜夜,石像與我為伴。我常在石像前臥眠一夜,接近日出時醒來,露水依在我身。我在石像前吃帶來的麵包和喝咖啡,石像依舊動也不動。我在石像前自慰,帶著一種莊嚴的心情,石像什麼也沒說,而我迎來了平靜的高潮。

一日,我盤腿坐著看著石像,再度陷入沈思。為什麼,人類會被擬人的無機物吸引呢?石像也好、機器人也好,不會成真的擬真之物,相較於活物卻讓人更加愛惜。又,我總是在下午上山在大石上打坐進入睡眠,醒來後已入夜,接著向前走到破屋並露宿一夜;將近天亮回到家中,睡一覺,再度於下午上山,一再重複。

我從沒看過白天的破屋和石像。即使我想嘗試在石像前待至天亮,總有種異常的預感催促我離開。或者,這只是我的藉口?我擔心在白日的陽光下,石像也不過就是普通的石像,也可能看清了來到破屋的路,之前失足昏迷後來到破屋的魔幻經歷也只是恰巧,就不過是在山中迷路罷了。我越想越失望,突然想即刻離開石像前,猛然又想,那該如何解釋我突然在黑暗中看清一切呢?在破屋一盞燈也沒有,但我什麼都看得見,摸黑下山也沒問題。我感到一陣安慰——接著,我又赫然感到羞恥。

這麼說來,原來我就是如此渴望奇異的經歷。這不是很明顯的嗎?不然怎麼會在石像前餐風露宿?我站起身,終於決定離開。當時應是半夜三點多,四週一片漆黑,我以緩慢的腳步,慢慢走回家中。我的家幾乎什麼都沒有。我爬上床,馬上陷入深深的睡眠。

那一夜,蒙王來到我的夢中。

原來,那石像曾是個王。或者,他有一個王的名字。

蒙王說他曾經無手無腳,直到有人為他造了像;蒙王說他曾經無口無語,直到有人聽到了他的聲音;蒙王說他曾經無心無思,直到他偷取了念想;蒙王說他曾經無名,直到他撿拾了一個名字。

蒙王說,請來吧。我邀請你。請你再度來到我的面前。

蒙王入夢之後,我每日繼續造訪破屋。我在大石上入睡,接者又來到石像前入睡。蒙王必入夢來,和我說了很多他的故事。

有一天,蒙王告訴了我一個餅的故事。從前從前,他是一個有聲望的莊園之子。他在路上散步,路人都會對他點頭行禮。那年,他十五歲,一日,他走在山中的小徑,隨意吃著藏在口袋中的幾塊餅,一邊看著樹上的小鳥跳躍。突然樹叢間有個渾身是泥的人竄出,臉色驚恐。他先是嚇了一跳,瞬間又覺得好笑,好奇地觀察那個泥人。泥人睜大眼睛回看他,一動不動。過了一會,他發現泥人正看著他的餅,他微笑了一下,理所當然地將手中最後一塊餅交到了泥人沾滿泥土的手中。泥人注視著掌心中沾到塵土的餅,仍舊一動也不動。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泥人,最後他什麼也沒說,就從泥人身邊走過,繼續往山中前行。

數年後,他的父母被殺,家道中落,他被囚於入侵者的家中。一日他在井邊,不知怎麼地彷彿被人推了一把,竟然掉到了井裡。當時是日落時分,僕人們都已回到宅院中,他大聲求救,但都沒有回應。他非常地害怕,井裡很昏暗,眼看太陽就要完全下山,他惶恐地就要窒息。突然間,他看見上面似乎有個人影,他大聲呼叫,定睛一看,居然是多年前那個泥人。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那個人影就是泥人的,當時的光線那樣昏暗,但他就是知道。泥人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和當年一樣,他先是欣喜,以為自己將要得救,但泥人的眼光如冰,轉瞬間突然一陣寒顫竄過他的身軀——他明白了,他就要被棄於此處了。果然,井闔上了,被不知什麼東西遮掩住,再無一絲絲光線,他被完完全全棄於黑暗之中。

他再也看不見。他不能再呼吸。後來,他就成為了石像。

啊?

我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吐槽,蒙王就繼續說了下去。

為什麼呢?為什麼泥人要棄置他、要將他放死於黑暗之中呢?他不知道。是因為當年,他只給了他一塊餅嗎?太少了嗎?可是,他當時只剩下一塊餅;還是,其實是太多了呢?他擁有了太多,而泥人嫉妒他,於是對他見死不救,即使那時的他已是為人之囚,再不如從前高高在上。他突然靈光一閃,或者,是因為當年的那個微笑?他把餅給泥人之前,不自覺地輕輕笑了——那是示好嗎?還是輕蔑?只是微微一笑,不算什麼吧?他不覺得那是輕蔑,頂多,只能說是輕率。當年他才十五歲,少年無知的傲慢竟讓他被仇恨至今嗎?十五歲,還算心智蒙昧嗎?不能為自己的身心負責嗎?善意也好惡意也好,無論如何,這死亡微笑竟將他帶到如此之境地。

或者,泥人是要我超脫。

蒙王,也就是石像,對著我說。

就如同我現在要你成為的那樣。你也要於黑暗中成石。如同我、如同他,再一次。

什麼?

我已無力吐槽了。

這「成石」是怎麼回事?原來我是誤入邪教了嗎?不管稱之為「成石道」還是「求闇道」,我是怎麼和這些遁世求仙的怪事產生拉扯?不過想想我過去兩個月的行徑,日夜在山中亂走、在石像前餐風露宿,會撞見如此奇遇好像也不奇怪。

我就直說了吧,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甚至更多。

我想要的?我到底想要什麼,我還真一點都不知道呢。

你必須心如磐石,對自己誠實。

蒙王突然說起幽默的雙關語。

我——

你不是來這山中求死的嗎?無欲無求,只圖一死。

蒙王彷彿放大了音量,讓我一時無法辯駁。

如同我當年為人之囚,早已心死。泥人將我棄於黑暗,彷彿要我死,其實是要讓我新生。

你非天地所育、也非父母所育。你是石之育,我們每個人都是從石來,也要歸石去。在黑暗中成石,如今,你遇到了我,你已開始了回歸的第一步。

此時此刻,我終於啞口無言。

我看著蒙王,看著他那難以形容的形體。然後第一次,我憑著自己的意志,從夢中醒來。

醒來後,我沒有再看石像一眼,慢慢地轉身離開破屋。黎明光線尚昏暗,我拖著緩慢腳步下山。下山有一處長長的石階,走在石階上時,我的腳步越來越重,重重地踏下每一階。突然間又快速奔跑起來,彷彿希望自己跌下石階摔下山谷。

原來,我就是在求死嗎?歸鄉尋死,是多麽的庸俗!

真是笑死人了,想想我這一年多來的行為,確實荒唐。辭掉工作,用遺產和僅有的存款買下只是兒時住過一段時間甚至根本稱不上是在故鄉的什麼豪景別墅其實也就是建商的玩笑話的房子獨居,日日夜夜什麼也不帶在山中漫走,確實像是一個避世求死的人。

我在石階上疾行,終究也沒有跌下山谷。日出閃耀著刺眼的光輝,彷彿在嘲笑我是個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的廢者。或許,「歸石」還是神憐憫我賜予我的新路。

早晨七時左右,我拖著凌亂的腳步,終於回到被我荒廢多日,有著洋派建築風格的白色別墅。我坐在我在這屋中唯一會使用的一張桌子前發呆。廚房前的吧台桌,還搭配著高腳椅,本來應該是很新潮放鬆的,此刻卻與我整個人格格不入。

吧台桌可見落地窗,整個山下的景色一目瞭然。我就這樣對著窗景,孤坐至日落。再一次,我又遁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