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知從來也不知道空菩薩的存在。事實上,她的生命中不存在空這個概念。從小開始,她就沒有一刻是閒著的。無論是學習,還是興趣,無論是工作,還是感情,阿知都全力以赴,投入所有的精力。阿知的努力沒有白費,她成為了知名的學者,獲得很多榮譽,又擁有一段美滿的婚姻,誕下了三個可愛的女兒。
到了晚年,阿知可以說是富足的,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別無所求。這時候,空菩薩悄悄地到訪,把阿知的丈夫帶走了。七十歲的阿知,第一次感到空虛,整天神不守舍,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完成的生命拼圖,丟失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塊,而且永遠無法補回。她並不知道,這只是拼圖解體的開端。
阿知七十五歲的時候,獲頒終身榮譽大獎,以表揚她在學術上的貢獻。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令人振奮的事情了,阿知精神奕奕地出席,並上台發表演說,總結自己的學術生涯。在談到亞里斯多德的時候,一個關鍵的詞語來到她的唇邊,卻多次說不出來。阿知突然心慌了。她不知道,空菩薩在她不留神的時候,把那個詞拿走了。在坐滿整個禮堂的嘉賓面前,她像突然停電的機器人一樣,卡在那個位置無法動彈。她的舊學生,也即是現在的院長連忙上前,把她攙扶下台,聽眾也立即發出諒解和支持的掌聲。但阿知不能原諒自己,那簡直是人生污點!
然而,不用多久,這個污點便自動抹除了,連同許多其他不是污點的東西。她開始看不懂那些學術文章,甚至連普通報紙雜誌也看不下去。放滿一屋子的書本都變得陌生,像一些沒有意義的飾物。她一箱又一箱地把藏書丟棄,給來訪的大女兒碰到,又全部救回來,但最後還是送到二手書商那裡去。沒有了書,書架變成了沒有內容的空格,怪礙眼的,於是都拆掉了。
經過多次迷路和煮食忘記熄火的意外,大女兒把阿知接到自己的家裡同住。空菩薩繼續不動聲色地來訪,不時拿走一些東西。今天是某段過去的記憶,明天是某種生活的能力。有一天,阿知站在丈夫的遺像前面,問女兒這個人是誰,為甚麼把他的照片放在這裡。另一天,她把大女兒叫成二女兒,但二女兒已經移民,每一年才回來一次。當大女兒陪她翻看舊相簿,嘗試勾起她的回憶,卻發現她甚麼人都不認得了,唯獨是指著年輕時和一個男生的合照,大聲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大女兒不知道,那個人是她的初戀情人,在她決定到英國留學時分手了。原來阿知的人生也不是沒有遺憾的。不過,空菩薩很快便把這個遺憾的記憶拿走了。
阿知的說話就像不斷被按動刪除鍵的文字檔,不但內容越來越單薄,連詞彙也變得越來越少。前不久才跟大女兒爭論遺產分配的問題,很快便只懂得重複關於吃飯、服藥和洗澡的話題。空菩薩連時間觀念也拿走了,阿知開始分不出日與夜。她會在凌晨起來問甚麼時候吃晚飯,在黃昏問甚麼時候吃早餐。在睡與醒之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在一次跌倒入院之後,阿知便要坐輪椅出入,日常自理都要家傭幫助。整天躺在床上的阿知,開始不停叫喚三女兒的名字:阿明!阿明!你幾時來?你幾時來?阿明!阿明!你叫聲媽媽!叫聲媽媽!媽媽!阿知已經忘記,三女兒阿明在二十歲的時候早已患癌去世。也不知道是知道更好,還是不知道更好了。
最後,在空菩薩即將完成任務的時候,阿知殘餘的意識中閃過一個詞語,那個她在演講中途記不起來的拉丁文詞語。但也只是那麼的一閃,那個詞語又消失了。你可能會以為空菩薩毫無慈悲之心,做事也沒有章法。事實上,空菩薩甚麼都沒有拿走,它只是把一切回復到本來的樣子而已。但很少人知道這件事,也沒有人見過空菩薩的化身,就好像它不曾存在一樣。
插畫:梁偉恩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