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菩薩依稀記得，自己的前生是樹菩薩。化身為紙菩薩，是為了以不同的方式普渡眾生。最初的方式，是讓人寫字和作畫。人發明了字，也發明了畫，令世界增加了另一層。除了現實世界，也產生了文字和繪畫的世界。用線條，用符號，創造出一個虛的存在。但這個虛的存在，需要寄托在實的東西上面。人們試過用泥板、竹簡、草紙、羊皮等，最後都皈依了紙菩薩。

當初人們還是用筆，在紙菩薩身上記錄資料、議論題目、抒發感情。到人們發明了印刷術，紙菩薩就風行萬里，惠及眾生了。但紙菩薩自己並不是資料、題目和感情，也不是詳實的記錄、縱橫的議論和動人的抒發。它只是渡河之舟，指月之指。紙菩薩覺得這完全符合菩薩的身分。

也曾經有人極度珍惜紙菩薩，甚至把它神化。寫過字的紙不能隨便丟棄，而要放進祭器裡焚化。有些紙造的書本、卷宗或圖畫，甚至擁有無上的權威。在畫紙上，也出現了佛、菩薩和各種神靈的造像。紙菩薩每每感嘆，人們並不明白，造像只是造像，紙張也只是紙張。

不過，也有相反的情形，人們貶低了紙菩薩的地位。它被認為是脆弱、不堅固、不耐久，甚至是不切實際的。於是有人談起「紙老虎」、「紙牌屋」，嘲笑人「紙上談兵」或者「一紙空言」。為甚麼紙是真實事物的次等替代品、模仿品？的確，菩薩雕像有金的、銀的、銅的、石的、木的，卻從來沒有用紙造的。但紙菩薩也不介意，反正它一向是低調的。

紙菩薩後來的演變也是始料不及的。它除了扮演書寫和繪畫媒介，也以日用品的姿態布施眾生。它成為了紙杯和紙碟，令人們飲食更方便。它成為了紙巾讓人拭抺污垢，甚至成為廁紙和紙尿片，去為人承受最骯髒的穢物。紙菩薩貫徹了忍辱波羅密，在修行道上更為精進。

然而，紙菩薩廣行布施也引起了環保的問題，用完即棄的紙製品造成資源浪費，導致林木過度砍伐，進而加劇溫室效應。為此紙菩薩傷透腦筋。但菩薩畢竟是菩薩，難道它不知道輪迴的道理嗎？於是，紙菩薩施行循環再造、死而復生的奇蹟。不過，再生的紙菩薩比較粗糙，而且不能無限輪迴。但總比不輪迴好吧。

雖然說紙菩薩只是媒介，但看到有欣賞價值的東西，寄託於自己而產生，感覺依然是欣喜的。比如說，紙菩薩喜歡親近作家。看到作家的靈感在筆記簿的紙頁上慢慢成形，再在原稿紙上起草和修改，最後印刷成書本，感覺就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塊沃土，讓人在上面耕作、播種和收成。紙菩薩也喜歡親近畫家。看著畫家用鉛筆在自己身上描畫，用水彩在自己身上塗抹，紙菩薩得到近似肉體的快感。當畫家和作家合作出版圖文集，紙菩薩的體驗更加是接近圓滿了。

沒料到的是，後來作家竟然不再用紙筆了，甚至不再把作品印成紙本書了。他終日在電腦上打字，然後在網路上發佈。連畫家也不再在畫紙上著色了。她直接在屏幕上繪畫，甚至利用人工智能程式，發出指令生成圖像。聽說作家和畫家將會合作，把彼此的文字和圖像製成NFT，一種存放在區塊鏈上的數碼資料。紙菩薩完全無法理解那是甚麼東西。怎麼可能有不用紙張的書和畫？自降生以來，紙菩薩第一次覺得傷心，流下了眼淚。

紙菩薩啊！請不要流淚！淚水會沾濕你的身體，損毀你的容顏！請你看看！作家寫了一篇關於紙菩薩的小說，而畫家畫了一幅關於紙菩薩的畫作。雖然無需紙張的承載，這件作品卻因紙菩薩而起，為紙菩薩而作。紙菩薩進入了數位虛擬的世界，成就了真正的色空不二。在這個世界裡再沒有勞累和耗損。紙菩薩夢見自己變回一棵樹，立在山崗上，在微風和溫暖的陽光中，輕輕搖曳，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