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喜歡用二元對立來理解世界,雖然會產生簡化和偏見,但確實是很方便的思考方法。只要保持自覺和彈性,我不反對二元思維。更大的問題不是對立本身,而是我們常常搞錯對立雙方是甚麼。例如在出版形式上,我們通常會把紙本書跟電子書對立起來,並把新出現的 NFT 書歸為電子書一類,而放在紙本書的對立面。表面看好像很有道理,但只要細心分析,便會發現其實 NFT 書和紙本書比我們想像中相似,而跟電子書則差之毫釐,繆之千里。
先說表面,暫且撇開閱讀器或電子裝置也是實體這個事實,NFT 書的確和電子書一樣沒有「實體」,而是由電子數據所構成。相反,紙本書可以拿在手中翻揭、觸摸,甚至感受到「溫度」。我始終不明白,紙張的溫度為何比電子裝置高,但這應該只是比喻吧,即是很有 feel 的意思吧。這一點我其實完全同意。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買書人、藏書人、愛書人,從來只買紙本書,一本電子書也沒有買過。那麼,為甚麼我又會突然那麼支持 NFT 書呢?答案很簡單:在 NFT 書中,我找到紙本書的靈魂。
信不信由你,NFT 書和紙本書的共通點,比和既有電子書的共通點多。換句話說,NFT 書跟紙本書相似,遠多於跟既有電子書相似。二元對立不是紙本書vs電子書/NFT書,而是紙本書/NFT書 vs 電子書。NFT 書和紙本書既是同類,也是同盟,而真正的「敵人」是電子書,即是一直由電子書商提供、只可以在指定閱讀器上讀取、不能下載和分享的、其實只是租借而不是擁有的電子書。知識的自由之靈,就這樣給鎖死了,給壟斷了。
紙本書本來也是自由的,可以傳閱,可以流通,也可以在書架和圖書館保存。可惜的是,紙本書的物理條件也是一種限制。紙張容易毀壞,攜帶和運送書本亦有難度,印刷數量亦受到約束。不要說到古本書,單單是五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十年前的書,有多少還留在世上?留在世上又能否找到?本來是保存書本的圖書館,也變得不可信賴。那些被鎖住的電子書,情況並沒有更好,甚至更惡劣。電子書表面上好像很容易購買和傳播,但全部數據都掌握在供應者的手上,一旦書商停止業務,或受到甚麼外部因素介入,讀者所購買的電子書都會立即化為烏有。這是非常危險和沒有保障的事情。
唯一有可能傳播無礙、永遠長存的,是 NFT 書。NFT 書的內容永久保存在分散式儲存系統,除非整個互聯網毀滅,否則不會消失。而它亦是可以公開搜尋和查閱的,沒有傳播界限。這些特性和既有電子書完全相反,而和紙本書則只是程度而不是本質的分別。紙本書之所以不利於保存和傳播,是因為物質條件上的局限,而不是本質上的必然。從這個角度看,NFT 書是紙本書的強化和延伸,而不是它的對立和敵人。
NFT 書和紙本書的另一個更相似的地方,是它的獨特性(uniqueness)。電子書是可以無限複製的,沒有獨特性可言,每一個個別的複製本也沒有特別價值。NFT 書上附帶的文檔也是可複製的,但 NFT 本身卻是不可複製的、獨一無二的元數據。從前只有具體的、個別的紙本書,才擁有這種獨特性,所以才具有收藏價值,現在 NFT 令電子物品也能擁有獨特性,也有收藏價值。就算不談收藏價值,NFT 的獨特性、不可竄改和不可逆轉,讓它成為絕對可靠的憑證。註冊成 NFT 令作品的原創性得到無可置疑的認證。這種認證和紙本書靠出版登記來證明原創性同樣有力和可信賴,也更方便和透明。紙本書的價值保證,在 NFT 書中得到更高程度的實現。
如果我們放下有沒有「實體」的執著,而著眼於真正的本質,我們會發現,跟紙本書對立的是電子書,而跟紙本書站在同一陣線的,是 NFT 書。至於出版 NFT 書所省下的成本可以反過來按量印刷紙本,或者把 NFT 視為先購後印的籌款方式,也是 NFT 可以用來守護紙本書的做法。只要我們放下成見,NFT 書和紙本書不但沒有抵觸,甚至可以相輔相成,把出版的力量和可能性發揮到極致。我們不應執著於有沒有實體,有沒有溫度這些皮相,而應該把焦點放在真正重要的地方——知識的永久保存和自由傳播。
假使書本的內涵是靈魂,而載體是它的肉身,紙本書這個肉身雖然漂亮動人,但也過於容易毀損和朽壞,而且行動極其不良。NFT 是一個新的載體,新的肉身,它並不是虛擬的。我們因為沒法直接看見它,把它拿在手中,而視之為欠缺實感、沒有溫度、沒有靈魂,只是一種錯覺,一種習慣的使然。當我們領略到它的真正意義,我們便會知道,正正因為 NFT,書本才能真正獲得無處不在、永恆不滅的靈魂。
我知道單講理念是沒有用的,實踐才是驗證的唯一方式。問題是,如果只是有個別的作者投入實踐,而得不到讀者的支持,實驗便永遠不會成功。如果我們要先見到一種方式成功自己才加入,這一天便永遠不會來臨。在這個時代,書本所面臨的挑戰非常嚴峻。隨著閱讀習慣改變和閱讀人口下降,出版也漸漸變成夕陽行業。愛書人、閱讀愛好者,也漸漸變成稀有動物,最多也只能自我保育。我們要抵抗書本被電子化所消滅,除了要保護紙本書,也要深入電子化的陣地,在當中找到恢復書魂的方式。我深信機器有靈,只要我們願意和它接通。借(NFT)書還魂,不是鬼故,就算是,也是一則動人的鬼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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