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集 Autofiction》第二章,除了有我吳幸晨,還有另一個人物雷庭音出場。對談內容是作品命名的問題,後來還談到作者身分和自我。董啟章在這裡吐露了一些令人驚訝的說法,不過我們是不會給他嚇倒的。我們會繼續毫不手軟地拆開他的假面!
整部《自作集》總共 86,000 字,是一本書的長度,還不排除加碼,大家已經讀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啊。如果想和我們一起挖掘下去,下一章開始就要付費閱讀了。第三章的題目是〈少女神〉,是不是很吸引呢?
今次的配圖,再次借用了賴晨輝的人像,不過是開心版的,有點不像她在小說中的形象。當然我們都希望她可以早日痊癒,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至於用了《愛妻》的封面,是因為雷庭音是其中的角色。(不要誤要,她不是男主角的愛妻,而是學生。)想知道庭音的樣子,要看到本章最後哦。(我覺得她本人沒那麼可愛😛)
人物:D 董啟章、S 吳幸晨、Y 雷庭音
地點:深水埗某咖啡店
時間:2023年6月29日
S:今次對談我們移師到咖啡店,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庭音在這裡打工。
Y:謝謝大家遷就我。請嚐嚐我沖的咖啡!不夠的話可以再添。
S:其實我也是這間店的常客。這裡確實是個很適合深入談話的地方。
D:庭音,好久沒見!聽說你除了沖咖啡,還在寫劇本。
Y:都是「學習年代」的程度而已。
D:你覺得沖咖啡難,還是寫劇本難?
Y:看你站在甚麼角度吧。由咖啡豆的種植和挑選,到烘焙和研磨,再到調配和沖泡,也可以比擬做寫作的不同階段。首先是意念和選材,然後是研究和構思,最後是運用技巧寫成文章。我是新手,每個階段也遇到難題。不過最大的難題應該是手感,即是沖泡/下筆的時候。
D:手感這回事,有的是天生的,但也可以從練習和經驗中得到。
Y:(笑)說是沒有用的,做到才是實在。
S:現在是對談,懂說很重要。庭音你是念文學出身的,比我更有資格評論創作。
Y:晨小姐,少來客套話。談文學,沒有資格不資格的,況且我們也算是當事人。
S:我們先來談談這個對話集的題目吧。(向D)聽說你還是拿不定主意?
D:正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定好題目,便沒有把握寫下去。
Y:你的小說也是先有題目的嗎?是先有書名,然後才開始寫的嗎?
D:是的,幾乎全部都是。
Y:你的小說很多時也有系列性,好像《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這些書名是預先全部想好的嗎?
D:大體上是,只是有些微變化。比如說《夢華錄》是本來的書名,但在初出版的時候,為了顯得潮流一點,用了英文 The Catalog。《繁勝錄》初出版時,為了和陳炳釗的劇場作品配合,加了「V城」兩個字。
Y:像《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物種源始.貝貝重生》,這些又長又對稱的名字,也是一下子就在心裡成形的嗎?
D:寫第一部曲的時候,已經有第二、三部曲的名字。之後也沒有想過要改。唯一的改變,是加添新的副題,例如《物種源始.貝貝重生》的上冊,也叫做《學習年代》。
Y:你好像還想好了一系列書名。
D:對的。第二部便包含了〈啞瓷之光〉、〈恩恩與嬰兒宇宙〉和〈維真尼亞的心跳〉三個副題。第三部甚至有更多,在〈貝貝重生〉之外,還有〈愛菲旋轉〉、〈不二自在〉、〈花嚴世界〉和〈誠與真〉,總共五個聲部,即五個題目。
S:那真是書中書啊。
Y:當時你對書名或題目很沉迷,好像單是想名字已經樂此不疲了。結果題目不斷衍生,內容完全追不上,是不是這樣的局面?
D:沒錯,就好像一本書分裂出很多本書,簡直應接不暇,結果一本也寫不出來。
Y:那就是第三部曲半途而廢的原因?
D:是其中一種說法吧。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S:我看這個可以稍後適當時候才討論,現在集中在書名的問題上。
Y:好的。那個時期,書名不斷增生,越來越繁複,那後來為甚麼突然變得簡潔,出現《心》、《神》、《愛妻》、《命子》這些極短的書名?
D:(笑)應該是反彈吧!在《學習年代》之後,多次試寫續篇也失敗,最終決定放棄,把心一橫,寫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東西。沒有複雜結構的,沒有宏大題材的,看似完全是私小說和個人幻想的新書。回歸本源,化繁為簡,就叫做《心》。
S:《心》是一本自我治療的書吧。《神》也一樣,極度自我,完全不按牌理出牌,讀下去會不明所以。
Y:會令一些對之前的三部曲續篇有期待的讀者失望吧。不過回到題目的問題,你對小說題目心有靈犀,但對散文集的題目卻沒有把握,是這樣嗎?
D:可能因為,我本質上不是一個寫散文的人。
S:《狐狸讀書》和《刺蝟讀書》不是很好嗎?
D:那也是思前想後的結果,本來想叫做《書魂詭異錄》,對應專欄英文名 Ghost on the Shelf,以及向葉靈鳳的《書淫豔異錄》致敬,但給編輯否決了。總之,對散文名稱沒有感應。
Y:所以才要開會討論。
S:有甚麼初步想法?
D:最根本的,應該是一部自我對話集吧。如果涵蓋從一開始至今的創作,也可以說是一部創作自傳。
Y:是虛構自傳——你一直寫小說/進行虛構這個行為的自傳,但本身也是虛構出來的自傳。
D:(點頭)可以這樣理解,但作為書名有點煞有介事。
S:而且不好聽。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生硬的名字?
D:也想過《微瘋老人對話錄》。
Y:想模仿谷崎潤一郎嗎?太造作了吧!相對於谷崎的大瘋,你只能算是小瘋。但「微瘋」不好理解,會聽成「微風細雨」,「春風化雨」的樣子,感覺太老套了。
S:不要變成「中風」就好了。
D:好啦好啦,否決了。
Y:重點還是「自我」,和「自我構造」,不能迴避。
D:那麼叫做《自辯書》,或者《自我審查報告書》如何?
S:那又帶有太重的審判意味了,我覺得不必那麼凝重。輕鬆一點不好嗎?自嘲一下,開下玩笑,遊戲文章,在認真與不認真之間,不是更符合你的風格嗎?
D:神,你太了解我了。
S:我們來幫你打破道貌岸然的形象吧。
Y:既然是自我創作,那就是「自作」了。
S:自作自受。
Y:「自作業」,自己的作業,自己作的業。
S:好像有點太花巧。
Y:對的,自然一點比較好……。如果叫《自作集》呢?自己的創作、自己創作自己、自我、虛構,都在裡面。用「作」字夠簡單,但又有聯想。
S:英文可以叫做 Autofiction,和中文題目互相發明。
D:這個不錯。
S:那我們就幫你定下來了。
D:(笑)我好像甚麼也不用做了,都有你們代理。
Y:才不!你有很多問題要答辯。畢竟這場對話不是打哈哈,也要有實在的內容,讀者才收貨。讀者應該會想知道,你為甚麼在這個時候,想來個總結?相對於2010年至2014年的創作瓶頸,以及隨後的大病,你現在來到一個新的關口了嗎?遭到的難題,跟之前有甚麼不一樣的地方?
D:這個大問題,應該開一章專門去談,但現在我可以簡單地先說一下。現在我面對的不是創作瓶頸的問題,即是說不是創作內部的問題,而是對身為一個作家這回事,或者這個身分,感到了飽和,甚至是厭倦。但我不是不想創作下去。不,我還有想寫的東西。不是沒有靈感,沒有題材,寫不下去這樣的事。而是不想以既有的那種作家的身分或狀態寫下去。
S:你對身為「董啟章」感到厭倦?你希望可以擺脫「董啟章」,而成為「不是董啟章」的人,繼續寫下去?也即是以靈感本身、意念本身、創造力本身,寫下去,而不是這個稱為「董啟章」的、特定而有限的自己?
D:你真是深得我心。
Y:這樣的事情可能嗎?你是董啟章這個事實,可以去除嗎?可以超脫嗎?或者退一步講,有必要嗎?它對你造成甚麼困擾?甚麼障礙?你說的究竟是身分,還是自我?前者是外在的社會角色,後者是內在的本質。
D:外在和內在,也只是表面的區分吧。外在身分,是內在自我構造的條件,但也是目的;反之亦然。不過,暫且分開來說的話,也可以是兩個不同的層面。去除身分,相較於去除自我,還算比較容易。也可以是在一個沒有身分的狀態下,繼續執著自我。但大部分時候,自我執著其實就是對身分的執著,即我是一個作家、一個小說家的執著。我想抛棄的,是這個執著。
Y:你是想通過自我對話、自我分裂和自我扮演,來揚棄執著?揚棄執著的目的是甚麼?
D:是寫出全新的,既出於自我,但又不屬於自我和限於自我的,無我的作品。從最 personal 的角度,寫出最 impersonal 的小說。
Y:Personal 的你試過了。可以說,這二十年的小說一直如是。如何 impersonal,我還未有頭緒。
S:你是指某種意識深處或源頭的東西吧?即是你在最近的小說中,嘗試通過賴晨輝去接近的東西?
Y:我們應該叫晨輝來。
S:我們曾經在你病重的時候拯救過你,但是,這次助你跨過新關口的,是晨輝。
D:老實說,我真的很感謝你們!沒有你們,也許我早已經不行了。
Y:這樣說太見外了!我未見過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人物那樣客氣的。
S:他簡直把我們當作救命恩人看待。
Y:你需要的,其實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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