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F 的奇異日常 #1

文:賴晨輝

第一次發現足的存在,是一個天色溫暖的黃昏。我當時在窗前的書桌看書,漫不經意地撥了一下垂下來的頭髮,別在額側的髮夾掉下,在桌面輕輕彈跳了一下,隨即消失在視野之外。我蹲下來,找遍了地上的每一個角落,卻完全找不到。在髮夾消失之際,我很清晰地聽到「足」的一聲。

身邊有微小物件消失,已經不是第一次。之前消失的都是些不重要的東西,好像萬字夾、硬幣、標籤貼之類的。我以為是掉到床下底,便不以為意。這次的髮夾雖然也不是甚麼貴重物品,但卻是好友小差送給我的,兩隻成一對,分別有狐狸和刺蝟的公仔圖案。現在掉了狐狸,只剩下刺蝟,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於是便拼命去找。最後發現,真的不知何故消失不見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足的存在。

我把它稱為「足」,因為我無法用更具體的語言去形容。最貼近的說法,也許是一個無形的洞,但因為是看不見的,所以也沒法證明確實是一個洞,而不是別的東西。我唯有用物品消失時發出的那個輕微但又清晰的奇怪聲音,來稱呼它。更準確地說,那個聲音很像英文裡的 “joke”,但如果用中文寫出來的話,「足」算是比較接近的。總之不要望文生義就好了。再舉例的話,就好像手機提示的某種特殊音效吧。

我最初以為,足存在於我的房間裡,或者書桌四周,所以曾經試著把桌面的雜物撥開,看看會不會「足」一聲地消失,但結果卻統統掉到地上去。經過房門外面的爸爸看到,還以為我情緒病發作,給嚇了一跳。後來我發現,就算在外面,足也會隨時出現。

那天有點清涼,我穿了那件心愛的淺綠色毛衣到咖啡店兼職,脫下來換上圍裙的時候,不小心用力過度,最上面的衣鈕飛脫,還未掉到地上就「足」一聲地消失了。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同事們上來查問,還大夥兒幫我地氈式搜索,但我知道沒用,因為它掉到足裡去了。當然我不能直說出來。

那件毛衣是阿來陪我一起去買的。他說我穿得很好看,很有自然氣息。現在掉了一枚鈕扣,而且是在最顯眼的位置,卻怎樣也無法配回來,心裡便很是不忿。我開始對足心生怨恨,覺得它是有意奪走我的東西。但看不到它在哪裡,不知道怎樣預防,更加不要說報復了。為此我覺得很委屈,便向阿來吐苦水。

阿來是我唯一可以分享這種怪事的人。可能因為他自己也是個怪人吧,他完全不會質疑我。他認為足是沒有惡意的,它只是存在而已,就好像地上的一個洞,有甚麼掉進去不是洞的錯。他連忙補充說:當然也不是你的錯,只是遇然而已。那就唯有小心點吧!他的意見,也不知算不算有用。

我不是很討厭足,也說不上害怕,我只是覺得有點煩。問題不只是一不小心東西就不見了,而是它時刻在提醒我,自己是個笨手笨腳的人。這一點才是最不爽的。它好像一直在取笑我:能不能不再掉東西呢?而當我發現足不是存在於一個特定的地方,而是無處不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直跟在我身邊,我便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才是足的出現的源頭。足完全是因我而起,為我而設的東西。想到這裡便有點沮喪。

也試過提心吊膽,害怕一些重要的物品不小心掉進足裡去,例如手機、書本、錢包之類的。甚至擔心過,會不會自己整個人掉進去,從此人間蒸發。但時間證明,足的面積原來是有限的,最大不過是一顆巨蜂提子的大小。(沒錯,有一天我在吃爸爸買回來的巨蜂提子的時候,失手讓其中一顆滾到桌子邊緣消失掉,等於白白丟了十元,好不心疼。)

當我確認足不足以吞掉拳頭大小的事物,我便大著膽子去摸索它的所在。從失物的經驗可以推測,它圍繞著我身邊不到兩尺的距離,高度約從胸口到腰間。有時我會把無關重要的小物件輕輕抛出去,看看能否擲中足的位置;有時我又會張著手轉圈,盲目地試圖捕捉空中隱形的東西。但一想到萬一誤把手指伸到足裡去會怎樣,便又嚇得立即把手縮回來,緊緊地在胸口互握。也許,人體是沒法通過足的吧。

最令我後悔的事情,是那一次淋浴之前,忘記了把媽媽留下來的項鍊除下,在擦肥皂的時候不小心一扯,鍊墜上的珍珠竟然脫落了。我在水聲中聽到足所發出的捉狹的聲音,便立即心知不妙。伸手一摸,那顆珠子真的不見了。連忙關掉花灑,蹲下去在浴缸裡尋找,但也早知會是徒勞無功的了。

我穿上浴袍,頭髮也沒吹乾,哭喪著臉去和爸爸說,淋浴時掉了媽媽留下來的珍珠。爸爸立即跑進浴室,當然也肯定一無所獲。我坦白告訴他,珠子掉進足裡去了。不只珠子,還有許多我身邊的東西,都一一消失在足裡。爸爸不愧是個了解女兒的爸爸,很冷靜地聽著,沒有懷疑,也沒有反駁,只是皺著眉,點著頭。

那條項鍊是婚後不久爸爸送給媽媽的禮物。自從媽媽不在,便一直收藏起來,到最近我生日才拿出來,說給我戴也很合襯。但這麼重要的遺物,卻給我弄丟了。當我流淚自責的時候,爸爸卻安慰我說:也許,這些東西不是丟失了,而是足給你保管著,把它們放在一個別人碰不到的地方。它們其實一直在你身邊,沒有消失過。那就是足的意思吧。

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能不令人破涕為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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