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菩薩

自從得到皇上御賜金菩薩,參拜的善信便絡繹不絕,令我們這間小小的寺院應接不暇。金菩薩所在的偏殿的香火,甚至比主殿的銅大佛更為鼎盛。住持的臉上比昔日盈滿更明亮的光彩。在本院出家成為僧人的,也比從前增加不少。僧團生活漸漸熱鬧起來。我這個曾經是輩份最小的沙彌,現在也開始被人叫做師兄了。

打造金菩薩的匠人,原來是來自本縣的鄉民。他憑著超凡的技藝獲得皇上重用,為全國的寺院鑄造了多尊金身佛菩薩像。他的作品甚至成為外交大禮,令我國聲威大鎮。有善信組成了朝聖團,逐一參拜國內外的數十尊金佛菩薩,聽說整個行程歷時三年,累積的功德非比尋常。

匠人在去年往生,臨終之時有一個心願,就是把最後的一尊金像送給家鄉的寺院。於是,我們這個毫不起眼的窮鄉僻壤,也獲得了一尊珍貴的金菩薩,並且立時提升了身價。不但本地人臉有榮光,連外地人也蜂湧而至,令鄉中百業興旺。人人都說金菩薩是財神,引來了各方的商人、賭徒、破產者和失業漢的膜拜。

我有幸被住持選中,負責打掃偏殿的工作,每天兩次,一次在早上開放參拜之前,一次在下午結束參拜之後。有別於參拜時間人潮鼎沸、烏煙瘴氣的情形,打掃時間殿內異常寧靜,連掃帚擦過地面也清晰可聞。金菩薩在早晨與黃昏的光線中悠悠發亮,把升起的塵埃也照成金粉,整個世界也沐浴在金光之中。我每每不期然停下來,迷醉地凝望著金菩薩的臉容。

金菩薩有著非男也非女的異常美感。或者應該說,男人看見金菩薩,會把它當成美女;女人看見金菩薩,卻會把它當成美男。菩薩作半跏趺坐,莊嚴之中見隨意,內斂之中見豪邁。頭冠、項鏈、肩披、腕飾和半截短裙,全都以精細的金塊鑲嵌而成,營造出華麗耀眼的效果。但那柔和的五官、流麗的線條、纖巧的腰身和嫰滑的肌膚,卻又是那麼的純淨無瑕。在金菩薩的身上,彷彿有甚麼東西在猛烈地碰撞,令人心神激盪。

由於金菩薩極為貴重,住持格外留神,晚間也派人在偏殿把守,以防盜賊。那個晚上輪到我值班,我拿著長棍,坐在殿門外的石階,正忍不住想打瞌睡,突然聞到一陣香氣。定神一看,在月光的照射下,隱約看見是一位服飾華貴的夫人,衣料上的金線刺繡閃閃發亮。我問夫人是怎麼進來的,又說晚上不能進殿參拜。對方卻說,務必要進去一看,請我通融。話畢,她塞給我一塊金子。我是出家人,不貪世間財寶,但夫人有一種無法拒絕的氣勢。

我舉起提燈引路,打開殿門,進入殿內,還給她點了燈。在燭光映照下,金菩薩如置身冶煉爐火之中,通體透出暗紅的幽光。夫人仰首凝視良久,突然轉臉向我,說:阿鐵,對不起!當年是我迫你離開的!我看不起你是個窮工匠!阿鐵!來吧!當年欠你的,我現在還給你!說罷,夫人向我迫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我發現,夫人的樣貌,甚至是體態,竟然跟金菩薩完全一樣。我嚇得丟了提燈和棍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殿外的空地上,身後是逼人的熱力和熊熊的火光。亢奮的住持向聚集的全體比丘和沙彌大喊,要趁外面的人衝進來之前,把金菩薩收藏起來,那怕剩下的只是熔化的金水!眼睛裡燃燒著烈火的僧眾,舉著剷子或勺子,提著鐵桶或木盆,不顧一切地衝進地獄。過了不久,寺院大門被攻破,拿著各種切割、敲鑿、挖掘和載物工具的群眾湧進來,搶著在火災中分一杯金。四周盡是瘋狂的呼喊,和痛苦的哀號。

我爬起來,望著燒至坍塌的殿宇,被濃煙嗆得淚流滿臉。在沖天的火舌中,我看見不知是金菩薩還是金夫人的肉身升起,發出無可拒絕的召喚。我拿起地上的剷子,隨著不能自控的腳步,奔進火宅裡去。

插圖:梁偉恩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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