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者坐在輪椅上，抬著頭，或者只是讓那頸項癱軟的腦袋傾側，斜斜地凝視著天空。他記得年紀極小時候的一個景象。小小的他被置於嬰兒籃裡，視野從下而上，天空被一片白茫茫所覆蓋。霧靄如煙，如濤，一波一波地滾動，像是透明的，但重重疊疊，又同時是不透明的。連帶聲音彷彿也被潮濕的霧氣所吸收，四周寂靜一片。然後，不知翻開了多少層紗縵，忽然有千枝金箭從某個方向射出來，直刺他的眼睛。雲霧散開，天空展露出來，鳥鳴也清脆地響起了。從那一刻他開始感覺到時間。那是個初春的清晨。

做夢者不期然瞇起眼來。也許，那不是記憶，而是他其中一個夢境。

他還記得少年的時候，在學徒工場收到母親急症入院的消息，立即騎了單車，在田野間的小路上直奔醫院。那是個炎炎夏日，在湛藍的天空中，升起了雄偉的、白皚皚的柱狀雲團。他拭去額角的汗水，一抬頭，就看見在群山之上，端坐著一尊有如大理石雕刻出來的菩薩。菩薩在天空緩緩浮動，慢慢地改變姿勢。由雙盤變成單盤，由單盤變成半跏趺，由半跏趺變成站立，由站立變成舞蹈。雙手由合什，慢慢張開，伸展，變換著不同的手印。到了山巒的盡頭，雲菩薩化成了一匹白馬，然後是白獅，然後是白象，然後是一朵白色的蓮花。去到醫院，母親剛脫離了危險狀況。

做夢者繼續抬著頭，看著天空的對流雲層在急速地移動。分散的、近乎靜止的雲朵，被連綿一大片的、黑壓壓的低空雲層所取代。他看到一個小小的圓點，貼著雲層的底部飄行。他立即知道，那是一個熱氣球。熱氣球的駕駛者，多次操縱氣球上升，試圖穿過厚厚的雲層，到達雲層的上方。當熱氣球進入雲層，四周一片朦朧，氣流變得湍急，就像掉進大海裡的漩渦一樣。氣球被擠壓和拉扯，隨時要被撕破，在駕駛籃裡的飛行者，就像要被抛出九宵的天外。他看見下方有閃光，然後是山崩地裂似的雷響。他被困在混沌和幽冥中，完全無法主宰自己的方向，也無法判別自己是在上升還是下降。他只感覺到，熱氣球在旋轉，自己也在旋轉。隨著那旋轉，所有的東西都在分解。熱氣球裂開成碎片，繩索被扯斷，他的身體彷彿也化為微塵。他成為了雲一樣的，似是有形又似是無形的狀態。這時候，他感受到，他跟雲層融為一體。他的存在瞬間變大，為成了覆蓋幾百公里海域的颶風。環流不斷旋轉，擴大，掠過海島和沿岸地區，翻起巨浪，打沉船隻，把山泥推倒，把村子掩埋，把樹木連根拔起，把房屋都掀到半空。他擁有巨大的能量，作出無情的破壞，令無數生靈傷亡，令無數建設化為烏有。在暴怒中他要證實，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

然後，他的視線繼續升騰，直至超出了颶風的高度。視野漸漸拉開，他看到了整個螺旋狀的雲團，就在自己的腳下。熱氣球居然完好無缺地穿過了雲層。下面是激烈的轉動，但上面卻相對地安穩。他把頭從籃子裡伸出來，從上向下張望，看見自己就處於氣旋的中心之上。那裡是一隻圓形的風眼，空洞的、澄明的、平靜的。他幡然了悟，那，就是菩薩之眼。通過那隻眼，他看到了，在遙遠的地面上，有另一個自己，坐在輪椅上，抬頭望天。

做夢者彷彿看到自己變成飛行者在雲端所看到的一切。而這時候，長空萬里，細絲狀的薄雲彷彿貼住了天穹的頂部，在夕陽的霞光中，燒成紅彤彤的波浪。波浪幾乎紋絲不動，但又好像輕輕盪漾。做夢者已經老了。他想起了已經逝去的母親，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雲菩薩。在襯托著晚霞的枝椏上，葉子開始掉下來了。

插畫：梁偉恩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