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兒在三歲的時候因病失明,家人於是便給她起了這個名字。無明兒的父親是個漁夫,所以她一出生就住在海邊。她已經不太記得三歲之前見過的事物,包括她父母的樣子。她只記住了海浪的聲音,和海水的鹹味。但她最感到親切的,是海上吹來的風。她可以在海邊坐上大半天,靜聽著、感受著海風的吹拂。
無明兒的母親來自山上。她一有空就帶無明兒到海邊的小山崗,把女兒放在樹下,讓她傾聽鳥兒和蟲兒的鳴叫。無明兒喜歡聽這些清脆的聲音,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想到,這些美好的事物卻總是離她那麼遠。無論她把手伸到多長,也沒法觸到它們的邊兒。無明兒因而陷入了深深的孤寂之中。在這當兒,一陣枝葉擺盪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是耳邊的呼息,和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小腿上的溫柔的撫摸。無明兒張開雙臂,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擁抱著。她那看不見的雙眼,禁不住流下了淚水。母親在旁邊說:是風菩薩啊!你要記住,是風菩薩啊!
自此無明兒便銘記著風菩薩,並且每天等待著它的到臨。有時候,風菩薩很溫和,帶來了清爽,但冬天的時候,風菩薩也可以變得很凜冽。可是,無明兒一點也不怕,她只怕風菩薩不來,不再給她從頭到腳的撫慰。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有整整一個星期,完全沒有一絲風,只有悶熱的太陽在一直烤。無明兒獨個兒在海邊的岩石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臉都曬黑了,汗都流乾了。等到那個下午,天突然就轉暗,烏雲從海上迅速掩至。但無明兒看不見這景象,她只感覺到,狂風猛烈地刮來了。她聽到母親在遠處擔憂地喊她的名字。那場颱風,把無明兒父親的船打沉了。
父親死後,母親帶著無明兒搬到內陸的城市裡去。母親日間出外打工,無明兒上盲人學校。除了上學,無明兒都躲在家裡。她變得非常害怕風。無論任何天氣,每到外面去她都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任何的一絲風,都教她渾身打顫。就算是在家裡,也不能開動電風扇。母親看著無明兒,連連慨嘆,但也實在沒有辦法。
在一個寒冬日子,因為家裡沒吃的,母親又未下班,無明兒迫於無奈,要到街上走一趟。她穿著厚厚的大衣,圍上厚厚的頸巾,戴上厚厚的帽子,拿著盲人手杖,如臨大敵似地到樓下去。經過行人天橋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街頭演奏音樂。那樂音非常清脆,那旋律非常動聽。她不期然站住了,忘記了冷風,也忘記了肚子餓,只是一直在聽著那美妙的音樂。她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久,後來音樂終於停了,她才猛然醒來。
此如這般,無明兒一連七天來到行人天橋上。在第七天演奏結束後,有人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她問那是誰,卻沒有人回應。然後,有人把一件長方形的金屬物體放進她手中。她觸摸著那東西,卻不知道那是甚麼。對方拿那東西放在她的唇邊,做出大力呼氣的聲音。她用力一吹,那東西便發出一下聲響,把她嚇了一跳。賣藝人卻咧嘴笑了。她問那是樂器嗎?叫甚麼名字?對方卻啞口無言。有一個好心的途人代他說:是口風琴。
再過了一年,無明兒的母親也不幸去世了。賣藝人陪著她把母親的骨灰帶回山上去,在一處樹林的邊緣埋下了。賣藝人坐在樹下,吹起一首輕快的口琴曲。在那清脆的樂音之中,無明兒聽見樹林深處聳動起來了。一陣風穿過樹林,搖盪著枝葉,由遠而近,席捲而來。呼呼風聲灌進她的耳朵,她的帽子被吹走了,頸巾被掀掉了,頭髮和裙子飛揚起來。她張開雙臂,和風深深地擁抱。她雙眼流出的淚水,也被風一滴一滴地拭去了。
插畫:梁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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