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死

       人工智能在下棋之類的範疇打敗人類,雖然令人感到挫折,但在純粹的運算力上較量,電腦勝過人腦絕不出奇。可是,一談到AI寫作,很多人卻會斷然否定它的可能性,或者只是願意接受AI可以生產功能性的文本,例如商業用途的廣告或文書。如果去到文學的層次,也即是藝術創造的領域,我們都深信它是人類的專利,絕不容許機器染指,或者壓根兒不相信機器有這樣的能力。

        問題不是作家會被AI取代這麼簡單。它牽涉到人工智能對人性固有定義和邊界的侵犯。但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於西方冒起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其實早已架空了作家的位置,把閱讀焦點由「作品」轉移到「文本」。最著名的說法是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提出的「作者已死」。上次談到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也是這個觀點的支持者。他們認為文學作品只不過是語言元素(符號)的組合,產生的意義和作者個人的性格、經歷和意圖沒有關係。優秀的作家本質上只是個擅長組織的人,也即是一台運作良好的寫作機器。

有人可能會認為,這股思潮只是學術界的遊戲,對大眾讀者沒有多少影響,轉瞬就會成為過眼雲煙。可是,隨著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出現機器寫作的可能性大增,「作者之死」的喪鐘不但未有靜止,反而以更強大的力度再次被敲響。我們暫且擱置技術性的問題,假設AI寫作有一天會完全實現,它至少可能以三個形態出現。第一,模仿既有人類作家的風格,創作出難以跟作家本人的作品區分的文本。第二,以既有的文學類型為藍本,創作出符合類型讀寫習慣的文本。第三,以獨立的姿態,創作出具有該AI系統的「個人風格」的文本,也即是狹義的「文學作品」。

        第一種情況在音樂創作上早已實現。當然有人會立即反駁說,文學的性質和音樂完全不同,語言不像音樂一樣適合於分析和運算。但是,語言明明就是一個符號組合系統,雖然處理上的確是比較複雜,但原理上並沒有很大分別。如果這個模式成功的話,我們便可以看到AI曹雪芹「續寫」不幸散佚的《紅樓夢》後四十回,看到所有已逝作家的「新作」,或者健在作家跟自己的AI版本的「對寫」。這個可能性不但沒有抹殺作家的角色,反而令作家可以無限復活,實現「作者不死」的大夢!當然,這樣的產物很可能只會止於驚奇和趣味。無論多麼的維妙維肖,我們始終不會覺得《AI紅樓夢》是真正的曹雪芹的作品。

        第二個模式的可行性比較高,特別是在類型小說或通俗小說的生產上。因為有既定的人物設定和情節模式可循,以電腦衍生具有可讀性和娛樂性的類型小說,並不是無法想像的事情。雖然現實上有不少著名類型小說家,但從消費性讀者的角度,作者的獨特存在並非不可或缺的元素。就像最賣座的商業電影,觀眾根本從不理會誰是編劇或導演,只當作某種程式化的產物去觀賞。所以AI類型小說只要能滿足讀者的需要,絕對有市場,說不定還會和電影業合流,同時衍生影視版的配套,或者成為影視版的寄生物。

        最富爭議性的應該是第三個模式。假設有一天,文壇出現了一位驚為天人的新星,寫出了令評論人激賞的傑作,拿下了重要的文學獎,大受文學讀者的喜愛。但這位新人的身分非常神秘,從不現身任何作家講座或者簽書會。直至有一天被揭露,原來這位明星作家是一個寫作程式,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天真讀者,相信不但會感到極度憤怒,身心也會受到嚴重創傷吧。又或者出版社開宗明義,把書本以AI程式的作品推出,甚至替它打造一個虛擬替身(類似日本音樂界的虛擬女歌手初音)。這位虛擬作家可以跟讀者見面和交流,要簽書也不是技術上做不到的事情。這樣的話,就可以同時滿足讀者對閱讀的要求,以及必不可少的作家崇拜。

        我們對寫作機器無法取代人類作家的頑固信念,說穿了就是文學閱讀本身所包含的對作家形象的消費。羅蘭.巴特預期的擱置作者的態度,並沒有在普遍的讀者之間出現。在讀者的心目中,作家和作品還是不能分開的。「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古老心態,依然是文學閱讀的重要成分。就算那位作家深居簡出、行事低調,他或她依然是讀者想像的無盡泉源。無論寫作機器的作品多麼的精彩,多麼的富有文學性,讀者也不會被打動,純粹就是因為知道那不是一個活人寫出來的。

        不過,很可能我們是懷有這種心態的最後一代。誰能預計隨著科技的發展,未來的新人類的看法還會跟我們一樣?或者他們真的不關心作者,只關心作品或文本是否好看,又或者真心真意投入虛擬作者的替代效果中。誰能保證一個擁有人身和人生經歷的作者,對未來的讀者依然具有價值和吸引力?要知道科技不單是工具,不只是形而下的事物。科技塑造文化,而不是文化塑造科技。科技的演化和人類的演化是同步的。改變的同時是形而上的事物,也即是人類的觀念和意識。

        在這方面,看似前衛的卡爾維諾其實還殘留著人類本位思想。他這樣形容作者的角色:「文學機器能夠就特定的題材作出所有可能的運算,但詩意的結果,卻是其中一項運算對於一個擁有意識和無意識的人所產生的特定效果——也即是說,經驗的、歷史的人。唯有被個人和他的社會的隱形鬼魂所包圍,寫作機器才能真正創造驚奇。」

原刊於《明周文化》28.3.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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