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與Web3的對決?

        自從OpenAI推出聊天機器程式ChatGPT,以及微軟把相關功能嵌進網頁搜尋器Bing,人工智能技術受到投資者的熱烈追捧。有說資金會大量由加密貨幣市場流向人工智能項目,令近期飽受美國財金部門打擊的區塊鏈相關業務雪上加霜。作為當下的兩大革命性技術,AI和Web3(包括區塊鏈、其上的應用程式和加密貨幣)真的處於互相對決、非此即彼的關係嗎?

        許多人可以侃侃而談人工智能,對區塊鏈卻不甚了了。大眾對後者的印象,只停留在比特幣的瘋狂飆升和NFT的天價成交。也即是說,只當它是一種投機工具。連不少科技界人士(包括互聯網之父Tim Bernes-Lee)也視區塊鏈為少數人無中生有的玩意,極可能只是泡沫,甚至是騙局。相反,人工智能才是真正改變人類命運的技術。Bill Gates便一直發表類似的看法。

        對於人工智能所創造的「奇蹟」,無論是在語言、繪畫或音樂生成方面,反應是兩極化的。一種是驚嘆、興奮和擁抱;另一種則是懷疑、抗拒和恐懼。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兩者都有非理性和情緒化的成分。前者的問題是過於輕信(AI已經擁有意識和情感),後者的問題則是誇大事實(人類即將被AI取代,甚至被AI毀滅),或者同樣容易低估事實(AI的能力也不過如此,做出來的都是低質的、沒有生命的東西,機器絕無可能和人類相比)。

        除了實用的功能,AI亦已染指藝術創作的範疇。模仿大師的繪畫或音樂風格,生成足以以假亂真的作品,對AI來說已經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至於寫詩甚至寫小說,也會隨著語言生成器的發展而不斷改進。主要的問題在於,AI把藝術單純地視為「技術」,從AI的本質而言也只能如此。而它獲取技術的方法是通過不斷模仿和學習,所以它在重複已有的技術方面可以達到極高的程度,但到底卻無法真正的超越和創新。

當然,也有可能把一般的創造力(creativity)分解為一些原則,然後試圖把它們應用在生成的程序上。但是,真正的藝術創造力並不是一般原則(例如think out of the box),而是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因應創作者個人的獨特體驗和感受,而產生的對世界的回應。AI要掌握和模擬這種具體生命狀態,是極其困難的。它首先需要的是感受這狀態的意識。更重要的是,它還必須擁有創造力的根源——無意識,即本能。跳過這一切而生成的,只是創作的模仿,就算達到某種技術上的相似度,也不是創作本身。

        我不會看輕人工智能的潛力,也不會斷言人工智能無法做到上面所說的創作。真正的問題是,在人工智能還未達到這種高度之前,技術可能已經取代藝術,成為價值判斷的準則。這不是人工智能的問題,而是人類本身的問題。是我們主動把技術視為藝術,而忘記了藝術本來的模樣。將來最可能出現的情景,不是AI取代人類或者毀滅人類,而是人類把AI當作準則,把自身AI化。到了這一步,人類將會失去本能,成為機器的附庸,而創造力亦將會萎縮。

最近的另一個爭議點是「傳統」搜尋器(即Google)和ChatGPT的對決。有人甚至揚言,後者將會把前者徹底擊潰,然後取而代之。先不論搜尋能力的高下,兩者最大分別其實在於,Google在「源頭」而ChatGPT(或Bing)在「結果」表現資訊。雖然我們一般會說「搜尋結果」,但搜尋器其實只是幫助用家找出搜尋目標在網路上的所在,而這個所在就是資料的出處或源頭。而且搜尋結果(出處)不只一個,用者還得靠自己的判斷去分辨和選擇。相反,ChatGPT並不告訴用家它提供的答案依據的是甚麼原始資料,它只是把它自己搜尋和綜合所得的「結果」告訴你。我不知道用家是否有查證資料出處的進階權限,但就算有,當我們習慣這種秘書模式,也會懶得去複核結果。(事事要複核的話,秘書要來做甚麼?)這便會出現人類完全依賴AI,而失去自主思考能力的危機。(詳見網絡作家leafwind的文章〈是AI追上了,還是人類倒退?〉。)

        人工智能的另一個問題,是高度的中心化。人工智能研究當然有許多層級,規模亦有大小之別,但像ChatGPT這種AGI(通用人工智能或強人工智能),世界上只有少數國家、企業和團隊具有相關的開發能力,而成果亦往往成為大型機構所獨佔。在聊天機器的競賽中,只有微軟和Google等少數寡頭企業能投入其中。雖然OpenAI成立的初衷是技術開放,但在實際的普及應用上,大機構有壟斷的優勢。主要的應用往往由少數供應商提供,在某些國家甚至會掌握在政府手中。所謂的AI控制人類,不只是技術層面的問題,更加是體制上的問題。大型AI系統和壟斷性的體制,有先天的匹配條件。人工智能是沒有個體觀念的,它就是一個一體化的系統。無論有多少人在用,無論用家可以怎樣customize service,ChatGPT或Bing只有一個。就算加上Google尚待推出的Bard,也只有兩個。(百度的文心一言不知應否算進去?)

人工智能帶給我們的是效率和能力,但我們很容易會因為方便和惰性而讓渡個體的自主性。相反,在越趨體制化的社會中,去中心的區塊鏈技術給予我們重新掌握自主性的契機。可惜的是,暫時來說區塊鏈仍然被投機所主導,同時要面對既有的政治和金融體制的懷疑和打壓,真正的潛力和意義還未充分被發現。更重要的是,Web3要求個體的自主參與和付出,與AI鼓勵被動的不勞而獲相反。前者是由下而上,後者是由上而下。這個分別,才是真正對決之所在。

補記:其實AI與Blockchain的對決是偽命題,但把兩者作加以比較,進而思考互補的可能,是有益的態度。

原刊於《明周文化》17.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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