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夢遊紀年》——胡境陽戲劇觀自在
盧偉力
為胡境陽劇本集寫序是一件愉快卻不易為的事。
愉快,因為在胡境陽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一位活生生香港青年,把一個時期在香港生活的感受,用他的言說方式呈現出來。不易為,因為胡境陽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去構想他的創作,我們很難以戲劇分析的慣常方法去把握他的戲。
我長期講授創作、從事藝評,自己亦寫劇本,面對《夢遊紀年》四個戲,驟眼看,便知道都是各有特殊構造,不能驟眼看就能把握住的。不過,讀胡境陽的劇本,儘管不能把握住,甚至不知其然(所言為何),也能立時體會到當中多元的人生情態,比兒童劇更奇幻的戲劇場景,能夠感受到人物有著複雜的內心世界。於是,我們大可以不求甚解地通過一句又一句對白,走進胡境陽的世界。
《夢遊紀年》,收錄胡境陽自 2011 年至 2022 年發表其中的四個劇本:《白色極樂商場漫遊》(2011)、《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2014)、《荒幕行人》(2016)、《案內人 Hongkongshima》(2022)。
這段時間,香港發生著波及每一位市民的好些社會事件。無論是直接參與、間接關連,抑或是在大環境中選擇沉思、沉默,人們總會在心靈上潛意識地沉澱出一些莫明的情緒。
山雨欲來,末世極樂,商品橫斜,追尋往昔。
《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中各種人物(包括來自虛構世界的福爾摩斯),因為追尋不同的與自己關連的人,聚集到迷宮一樣的商場。所有路混亂了,人們兜兜轉轉,總回到詢問處櫃檯前空間,因為有位叫「阿露」的頭被撞傷。阿露是詢問處前僱員,她被懸掛在櫃檯上方掉下來的「紅色問號」弄傷。在這迷宮中,我們體會到當代商品世界的營銷,流行文化的滲透,各種通俗劇式,甚至無厘頭處境,以及作者通過調侃對白言志。一眾在找出路的,與不問前程的詢問處新女職員,形成有趣的對比。
這個戲,胡境陽以一種遊戲式劇場想像,天馬行空,是創作上自由自在的狀態。那是 2011 年。胡境陽未到三十歲。然後,胡境陽創作了《馬桶》(2012),講一位男青年困在馬桶上的「荒誕劇」式處境。
青春到了臨界。青春往何處去?橫看西裝夾領,側看處處險峯,人生書寫的下一頁該如何?此時此刻,若有紅顏知己提問「航海的兒事」,或者我們也會像鄭愁予《如霧起時》,「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然後我們的書寫裏有生命中微妙情韻。不過,因為社會氣氛,胡境陽關心的,仍然是「航海的兒事」。
成長時,與一眾死黨都活在同一次文化環境中,千禧前,日劇《未來戰隊》對他們那一代影響很大。「恐怖大王隨時來襲」,時間戰隊候命出擊,恐怖大王對付不了,就讓我們對抗時間,阻止時間,甚至使時間倒行。這是少年胡境陽的夢。這或者是以次文化替代現實。但對於成長來說,這是真實體驗過的「航海的兒事」。
正因如是,《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不止一次重覆着「要以創作改變其他人對局限嘅看法」。這份感情,是蘇東坡(1037 – 1101)「馬上續殘夢,不知朝日昇」。整個戲,是以自我追尋方式展開,於是有一個理性的「他」。
2014 年胡境陽是樂觀的。在緬懷過幾個死黨 (時間戰隊隊友) 之後, 「我」和「他」有一段對話:
你:咁而家個結局點呀?
我:唔知呀。
你:繼續寫落去咪知囉。
我:寫,不過唔寫倒數,唔寫時間戰隊,寫之後嘅事,寫其他可能性嘅故事。
你:例如呢?
我:例如?例如⋯⋯出發囉。
直面人生,對香港創作人來說,在 2014 年之後是一件困難的事。對於胡境陽,甚至是折磨的事。首先因為他是編劇。戲劇創作講求戲劇行動(dramatic action),當集體意志衍生的行動,被強大的力量壓了下去之後,感嘆像漩渦,淹沒了心靈。
這段時間我跟阿陽常常見面。守望。
三十歲之前,創作上天馬行空是正常的,甚至必要的。不過,當天馬要落地,當天空烏雲密佈,滂沱大雨淹沒大大小小的路,我們在創作上如何走出迷宮?
香港人的存在感知在歷史高峯,在憤怒與絕望之間,在吶喊與徬徨之間,時而焦慮、時而愐懷、時而盼望。「躲進小樓成一統」的魯迅(1881 – 1936),以自嘲口吻「管他冬夏與春秋」,訴說在民國白色恐怖中的自己。一個世紀之後,胡境陽在《荒幕行人》中的「我」這角色,在外部世界的紛擾邊界,可以往窗外看,可以往電腦視屏看,可以往內心看。
他者與自我,這也許是某種精神分析「鏡像理論」,我們可以不求甚解。阿陽在浸會唸電影時,受益過已故的吳昊老師(1948 – 2013),除了對各種次文化重視而融入創作外,大概亦接收過這方面的理論吧。
一個人在途上,抑或在逃避,在沉思的人,渡過沉悶,以回憶,以慾望,以對外在世界某種關注,以發現曾經存在過的生命日復日的情動而跟進⋯⋯於是,荒漠行,可以是人的發現,可以是生命意志的發現。胡境陽遇到德日進神父 (Teilhard,1881 – 1955),《荒幕行人》的戲劇行動其實是清𥇦的。
《荒幕行人》以德日進神父與紅顏知己 Lucy 平靜地飲茶收結,之後 , 胡境陽創作了《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17),德日進與 Lucy 的故事是其中一條主線。
胡境陽對 Noosphere(智慧圈、人類圈)很感興趣。如果說《白色極樂商場漫遊》(2011)中虛構世界的福爾摩斯是小試牛刀,那麼,到了《案內人 Hongkongshima》(2022)就可說是淋漓盡致了。時空混融,過去現在未來,此岸彼岸;主客體混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發展下去,就是《心經》中的「五蘊」 與「空」之間的關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胡境陽創造了一種劇場,自由安排不同時空人物穿梭往來的方法,用情念扣連,不受具體時空的處境限制。戲劇邏輯貫串成功,就能夠改變人們對局限的想法,此時此刻,最大的人文關懷,莫過於此。
一位編劇在劇場看到自己的作品由演員可知可感的身心實實在在演繹是幸福的。所以,胡境陽是幸福的。對現代戲劇影響巨大的畢希納(Buchner,1813 -1837)所寫的幾個戲,是在他離世幾十年之後才出版、演出(《丹東之死》1902年首演、《胡石傳》1913 年首演)。畢竟,藝術創作 是心靈的表徵,言表了,總會被聽到,被看到,被品味。
《案內人 Hongkongshima》中有一場吶喊,使我想到 Munch(1863 – 1944)的《吶喊》,主體人物心靈的吶喊。天地都聽到了,但路人聽不到。這幅畫,與魯迅年青時赴日本留學在船上寫的《自題小像》那句「心事浩茫連廣宇」詩意可以比照。魯迅小說集《吶喊》序言中,有一個鐵皮屋的故事。在風雨如磐的舊時代最黑暗的日子,一般人都昏庸,魯迅認為他們尤如在密閉的鐵皮屋沉睡,你叫醒他們,他們發覺無路可逃,在痛苦中死去,魯迅於心不忍。好友錢玄同提醒他:人睡醒了,或許可眾志成城,打破鐵皮屋。這論點說服了當時的魯迅。他決定「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今天,當年的吶喊過去一個世紀,造成吶喊的環境仍未過去。我們面對的處境比魯迅那時更複雜、更惡劣,要思想的問題是我們可以做甚麼?
後記:夢遊十幾年
胡境陽
出版劇本集的想法,萌生於 2022 年下半年《案內人 Hongkongshima》演出完結之後。
由於我是電影作者費里尼和大衛連治的忠實粉絲,我一直希望創作出他們電影中的意識流動和如夢特質,或走進那個境界一探究竟。雖然我是讀電影出身的,也曾短時間進入過影視工業,但當時的際遇和條件、加上工作圈子的磨合,在那裡讓我感覺到和我理想的創作、甚至創作本身愈走愈遠;反而和大學劇社朋友在畢業後偶然的業餘戲劇活動中,我找到了創作的空間和自由,在當時朋友的穿針引線下,我的劇本有幸被時為新域劇團藝術總監的潘惠森過目,並獲邀參與劇團當時每年舉辦的劇本展演活動《劇場裡的卧虎與藏龍》,發表我在香港專業劇團領域內的首個劇本,而當時交出的作品就是這劇本集的第一個劇本《白色極樂商場漫遊》。(下稱《商場》)
創作《商場》時,由於不是為自己籌辦的業餘製作而寫,所以沒有製作的負擔,亦不必考慮自己有沒有能力處理場面調度,便放任想像在劇中盡情建構大型場景和超現實意象,借 Sherlock Holmes 的口,開展了我在「劇場」這個藝術形式底下的夢境建構之旅。
《商場》反映了當時的我對城市發展的感受,而我對城市發展以至政治的關心,則啟蒙於 06、07 年的天星、皇后保衛運動以至後來延伸與互有連結的各大大小小社會運動。這份關注,讓我往後的創作都與香港城市發展密不可分,《香港官立青春紀念學校》就是其中一個回望我輩在成長過程裡如何被固有的香港價值觀抑壓及同化的夢幻劇,背後是我對追尋理想與堅持獨立特行的肯定。在劇作形式上,戲中的「夢」是一個固定的空間,讓我以語言為工具去調度不同記憶中的時空,人物亦是實在的。而出於對榮格心理學的興趣,我希望在夢的邏輯裡走更深,場景更精神空間化、人物更內化,九個月之後,我交出了《荒幕行人》。
創作《荒幕行人》期間,我閱讀了比較榮格心理學與佛學之間聯繫的書,從中又找到與天主教神父德日進在《人的現象》中描繪的精神進化藍圖之間有共通之處。集體和個體、意識界和現實界、無和夢,我沒有深入研究或從當中發展信仰,但這個信仰的世界讓我的劇場想像變得較從前更寛廣,到了七年後創作《案內人 Hongkongshima》尾聲時,在一個通宵的晚上,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驅動,從(可能是集體意識)當中接收了一個夢,將角色從絕望境地帶走。放下鍵盤的一刻我如受電擊,有一種敲門多年,瞬間偶然推開門縫被裡面的光照耀的感覺。
好像這個夢的旅程到達了第一個「目的地」的感覺。
如果《商場》是個起點,這個「目的地」也是一個起點。由點到點的這十二年裡面,我的內在世界經歷了一段旅程,而在現實當中的我,在創作與創作之間,卻看似原地踏步毫無建樹,予人一種晃蕩懶閒、不務正業的印象,如白日夢遊。當我開始一個創作,由動念到收筆,心理時間好像只過了沒多久,真實時間卻已過了幾年,讓我不禁想起一句歌詞「從此飄於世間像夢遊」。因此,我將本書取名「夢遊紀年」,是意圖替自己現實中的夢遊人生留下存在證據。除此之外,也希望這幾段夢遊亦能稍稍為這個城市十多年間的變化作一點紀錄,即使透過濾鏡,也能認出在這裡真實發生過的事。
最後,劇本集得以面世,我由衷感謝以下人士及團體:
鼓勵我將劇本結集成電子書並義無反顧提供協助的董啟章及吳幸晨;為本書出版提供平台及技術支援的 Edmond Yu 及 Liker Land 仝人;為本書作平面設計及在林錦公路向我大喝一聲的梁子峰;從求學時期開始便在每個層面上都賜我無限支持和啟發的恩師盧偉力博士;一舉提拔我並給予我創作平台與機會、無比包容的陳炳釗、鄭綺釵及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將我領到專業戲劇領域的潘惠森;為我多個創作賦以空間實相、為《荒幕行人》接生的譚孔文及浪人劇場;我的同行者、讓我感到創作不孤獨的伙伴們:陳煒雄、李穎蕾、黃衍仁、梁天尺;雖然離開了劇場界但依然讓我感到不孤獨的大學劇社戰友何香玲、錢斯銘;參與過這四個劇作的演員及製作團隊;參與過 Look back and see you 讀劇會的演員們;曾經找過我寫劇本讓我的劇場創作路得以持續的楊振業、胡海輝、馮蔚衡、黎蘊賢、楊浩、邱加希;對我的劇作予以獎項肯定的 IATC(HK)、香港小劇場獎;喜歡我的創作、入場支持並曾留下感言回應的觀眾們;為我的創作提供過靈感的朋友們;一直無條件在生活上支持我的家人們;以上一切的總和、我的生命支柱、我的太太——江浩然。
還有,買了這本電子劇本集的你。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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