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繁史.啞瓷之光》2024 新 NFT 版對談
D 董啟章(作者)
S 吳幸晨(編者)
S 我先來說幾句開場白。《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再版在即,本來想請作者寫個新序言,但他卻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於是我建議來一場訪談,他只要輕鬆回答幾個問題,不用勞神。
這本書初版於 2007 年,是「自然史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與 2005 年出版的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相距只有兩年。而第三部《物種源始.貝貝重生》的上冊《學習年代》,則是 2010 年初版。
三部之中,《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三十多萬字,《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六十萬字,《學習年代》五十萬字,不包括未完成的續篇,總共一百四十萬字。當中以《時間繁史》最長,當年分上下兩冊出版。再加上書中的對話幾乎全部用廣東話寫成,就算附有粵漢用詞對照表,對不懂廣東話的讀者來說,要讀懂這本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吧!它採用了三聲部結構,三條故事線並行,不斷交替進出,要保持注意力也不容易。當中有很多不易懂的物理學概念,以及長篇大論的思辨性文字,對讀者也是個極大考驗。綜合上述原因,這是一本對讀者頗為不友善的書,相信真正讀完和讀懂的人,應該不會超過一百個吧!
D 我覺得不會超過五十。
S 你這樣說是自嘲,還是沾沾自喜?為甚麼要刻意為難讀者,跟讀者作對?
D 真的很抱歉!我沒有跟讀者過不去的意思,也不同意令人看不懂的才是好作品。事實上這本書沒有任何高深之處,只是因為過於繁複,而令人卻步而已。後來我開始寫一些比較容易讀的小說,但有人覺得是讓步,或者是退步了。所以如果要顧及讀者反應,很容易會顧此失彼,進退失據。我不覺得後來寫的變差,但也不認為以前寫的有甚麼不好,是不同時期的不同寫法而已。
S 這樣的寫法,對身為作者的自己,也是一種自殺式的行為吧!
D 確實,這本書有點像一場延長的自殺。從一開始,退隱十七年,變成了廢人的主角,也即是筆名獨裁者的小說家,便準備自殺。拖延了整部書六十萬字,才終於完成自我犧牲的儀式。這樣的主題,用上這樣的寫法,可以算是表裡如一吧。
S 你這樣說有點詭辯的味道。難道可以說,創作就是毀滅?寫書就是要令這本書不可讀?但為了令它不可讀,卻要不斷寫下去?
D 確實是這樣吧!生存表面上是延遲死亡,但也同時是邁向死亡,造就死亡。沒有生,便沒有死。沒有創造,就沒有毀滅。反之亦然。創作行為,不論是寫作還是其他,也包含它的自我勾銷。
S 不要講得太玄吧!可以說說這本書的創作背景嗎?即是它在三部曲中的位置。剛才提到,第一部和第二部之間,相距只有兩年。兩年就寫出六十萬字?
D 在《天工開物》未確定出版之前,其實已經開始寫《時間繁史》,中間沒有停下來。作為三部曲中的頭兩部,在內容上沒有很明顯的連續性。故事、人物和寫法也很不同。後來為了把它們連在一起,在《天工開物》出版之前加了最後一章〈書〉,裡面出現了啞瓷和恩恩這些第二部的人物。就主題來說,把第一部寫的物件、工具和製作技術,提升到第二部的理論物理學,關於天體、時間、物質等種種,也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
S 還有就是想像世界或者可能世界的概念,在第二部中稱為嬰兒宇宙。
D 對,但換了一個名稱,意念的內涵也有所延伸和改變。
S 在《天工開物》中,想像世界跟現實世界的分野還是頗清晰的,兩者只出現過一次交接,但在《時間繁史》中,出現了多重的書中書,故事中的故事,變得更加複雜,不是想像與現實平行這麼簡單。嬰兒宇宙不是另一個世界,而是世界中的世界,層層重疊,表裡互套,但又即生即滅,不是一個容易理解的概念。
D 基本上是不能理解的,是在理解或者經驗範圍以外的東西。
S 所以又是詭辭了。
D 所有微觀和宏觀物理學概念,本身都是詭辭。相對論是詭辭,量子力學也是詭辭。照費曼所說,都是 absurd 的,是超乎常理的。比如說,粒子以所有可能的路徑前進,可能性互相抵消,剩下來讓我們觀察到的,便好像是唯一的、必然的路徑。但只要改變條件,路徑的可能性便被相對化了。這些都是超經驗的,但也是事實如此的。
S 所以你認為科學和文學殊途同歸?
D 沒錯。沒有哪一方更真實,更客觀。存在本身便是詭,是 paradox。
S 但說這些現在已經沒有市場了。對不起用了這個粗俗的詞!我的意思是,沒有文學討論上的交換意義。現在已經沒有人談論存在或者生命這些哲學問題,更加不理會甚麼詭辭,大家只關心社會和道德議題。沒有人想談超越性的事物,但你卻偏偏往形而上的思辨裡鑽。這個發展大概是從《時間繁史》開始的吧?《學習年代》比較上回到世俗一點,寫社會抗爭,但其實裡面已經不斷在談佛道思想。在《心》之後,又大談精神和意識,令人覺得你不再關心社會。不過,有趣的是,一直玄談下去,卻又接上了科幻。這說明了你之前說的,文學與科學互為表裡的觀點。你是大一統理論的支持者嗎?
D 我是同時信奉大一統理論和多元去心中主義的。我覺得宇宙萬物互通,但也殊散各自獨立。一與多,合與分,並不互相排斥。世間與出世間的最高真理,是空有不二。
S 哈哈!這個訪談果然又在趕客了,相信完全幫不到這本書的銷售!可以談談所謂三聲部結構嗎?
D 那時候開始思考對位法的問題,便想用聲部的方式來架設小說的結構。結構本來是空間性的,但用在小說中,無可避免地變成了時間性的。所謂起承轉合、首尾呼應之類,是線性的時間結構。我構想中的聲部,是同時並進的,就好像聽一首多聲部的樂曲一樣。但實行起來,似乎只能是一個隱喻,因為三條故事線不可能同時閱讀,文字編排也注定要按先後之別。所以說是聲部,只能突出三者之間平行對應的特徵,但那不是閱讀經驗層面的事。
S 也就是複調的意思吧!不過,複調之類的,就像後設一樣,好像也已經過時了,現在也沒有人談了。相反,大家現在更重視立場。把立場相對化的複調,會被視為模棱兩可吧。
D 你似乎不斷在暗示,我的書已經變得不受歡迎了。
S 這是事實吧!不好意思,又趕客了。不過,換一個角度看,你還在堅持上世紀下半葉的文學價值,也即是由卡爾維諾那代人開拓的方向。許多後來被人抛棄的東西,你卻一直保持著,但你並不是固步自封,也不是懷舊,而是想轉化它們,注入新的意義。
D 因為我相信,上一代人提出的方向,並沒有過時,反而是未被充分實現,便被抛諸腦後了。事實上,複調、後設、虛擬、遊戲、組合等文學形式,是最富有當代性的。相反,二千年以後,文學進入了社會議題的時代,形式反而變得次要了。當中有很多寫得很好,很有實力的東西,但是,其實都是懷舊的,跟時代的真正變化是背道而馳的。創造力這個詞,在文學評論上似乎已經用不上了。
S 我們還是緊貼《時間繁史》這本書好了。不如談談人物好嗎?這應該是最能令人感興趣的元素。你不會覺得太保守吧?
D 不會,人物其實是最富可能性的元素,也是創造力的根源。
S 獨裁者是你自己嗎?
D 不是。雖然用了很多我自己的背景資料,例如獨裁者過去的所有作品,書名和內容都跟我自己的很相似,但他並不和我對等。在小說中直接連繫到我自己的是黑,獨裁者的同代作家。但是,也不能說獨裁者跟我沒有關係,他應該是我的陰影吧!
S 但在三部曲的後續發展中,黑似乎又變成了陰影,特別是在未完成也沒有正式出版的最後一部。「黑」這個名字本身,便已經令人聯想到陰暗面,所以他先天上就是陰影了。你不斷地把自己「陰影化」,為甚麼?
D 以自我為原型或出發點,很自然會變成陰影,甚至非變成陰影不可。如果不直接面對陰影,就會變得自以為是,自吹自擂,或者顧影自憐,都是些非常不堪的假面。所以後來寫黑,也不得不變成陰影。
S 揭開假面,就是陰影?沒有真我?
D 真我不在假面底下,它在無意識深層。
S 但獨裁者意識到自己的假面,甚至意識到自己是陰影,所以他不斷懺悔和自我懲罰。但是,他犯了甚麼錯?他雖然有點自大和粗暴,但也未至於是罪大惡極的人吧。
D:他的罪就是身為作家,或者說,當作家是一種原罪。
S:何罪之有?我們一般會覺得作家是有特別天賦的人,是不可多得的、值得尊敬的存在。當中最好的,甚至是偉人。為甚麼會覺得,寫作是原罪?
D:首先,是一個獨裁者、獨斷者的罪。這是不能避免的,因為沒有獨斷就沒有寫作,所以是原罪,是與生俱來的。再者,相對於沒有對人生進行想像的餘裕的他人來說,寫作這種奢侈的行為也是一種罪。當獨裁者面對少女店員恩恩,他為自己的優越條件感到愧疚,甚至連想幫助對方、啟發對方的念頭,也令他感到羞恥。他想:我憑甚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向她揭示嬰兒宇宙的秘密,想引導她開啟人生的可能性。但這種姿態又加深了他的自我厭惡。贖罪的唯一方法,是自我犧牲。但自我犧牲不單純是自殺,要不那就很簡單。那是一種特殊的自殺,通過寫作實行的自殺。也就是把寫作化為自殺式的行為。
S 但這就是你自己的想法吧?雖然你說獨裁者不是你,但身為作家,這一點你與他是相同的吧?
D 是的。事實上,在現實中發生了相似的事。我的確向一個在我家樓下的店子工作,叫做恩恩的女孩,接連送出獨裁者在小說中所寫的信。
S 你是說,獨裁者寫給恩恩的信,全部都在現實中由你送給一個同樣叫恩恩的女孩?
D 是的,說來好像有點老套,這部分是真的。恩恩的生活背景和細節,不少是真的,是她告訴我的。後來她離開了那間店,之後便沒有聯絡。她很可能已經結婚,生兒育女吧。她當時還未夠二十歲,現在大概接近四十歲了。最後見她時,她說把我給她的所有信用一個盒子收藏好。我不知道她後來有沒有丟掉,也不知道我有沒有給她創造嬰兒宇宙。
S 這好像回到寫作等於再現真實的老觀點?
D 不是的,我想說的不是「真人真事」這回事。相反,虛構行為滲入了真實,我把獨裁者寫的小說交給一個現實中的女孩,而真實又促成了虛構,這個送信的舉動推動了小說的繼續發展。這當中有至少有三個恩恩——現實中的恩恩,小說第一層(小說裡的現實)的恩恩,小說中第二層(小說裡由獨裁者虛構的小說)的恩恩。我認為人物的創造性,不是在於以虛構的人物模擬現實裡的真人,也不只是借助現實裡的原型,來構造虛構的人物,而是虛構人物到了某個狀態,自身產生出一種真實,一種生命,一種能動性,甚至是創造性。到了這個層次,再談小說家的人物描寫技巧是把人物看扁了。生命力最強大的人物,可以反過來創造作者。從這個角度,啞瓷、恩恩和維真尼亞,不但創造了獨裁者,她們也創造了我,董啟章。
S 我知道,你說過「不是作者創造人物,是人物創造作者」。但我還是好奇那「真人」的部分。啞瓷和維真尼亞也有外部的原型嗎?
D 啞瓷有原型,但大部分是虛構。她有部分是我太太,例如她和獨裁者住在沙頭角海邊,但很大程度,她的外型和性格來自另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曾經是我的寫作班學生,後來入大學念藥劑學。我是以她為原型創造啞瓷的。她和獨裁者有一對孿生兒子,其中一個叫做花的,在七歲時丟失了,另一個叫做果,原型是我的兒子,但也有不同之處。後來那個失蹤的花長大了,在另一個可能世界中,跟果的女兒小維真尼亞一起溜冰,然後再在未來時空中,來到山中的荒廢圖書館,跟心臟裝了機械鐘,永遠保持十七歲的少女維真尼亞重遇。這部分是奇幻故事。
S 這就是小說複雜的地方。比如維真尼亞其實有兩個,一個是來到沙頭角和病重的獨裁者做訪談的中英混血研究生,另一個是果和她(可能是她吧)生的女兒小維真尼亞,也即是後來留守圖書館的永恆少女。所以〈維真尼亞的心跳〉這個聲部讀來頗為困難,因為很難區分兩個維真尼亞。
D 維真尼亞沒有特定原型,虛構成分較大。但我說虛構的時候,不是說我單純地按意念把她構思出來,而是說,她是來自我的意識內部。在意識內部,特別是深層之處,其實也有很多原型。以內部原型為依據,就不是無中生有的虛構,而是有某些必然性的。
S 獨裁者的徒弟嘍囉呢?還有恩恩的朋友 Apple?
D Apple 是來自《體育時期》不是蘋果那個譜系的,最初的原型是椎名林檎。當然也慢慢變成了一種內部原型,不斷演變和重現,有一種強制回歸的力,是我無法抗拒的。嘍囉真有其人,是後來成為流行小說家的某人。
S 所以你的做法,就是把半真半假的一群人物,捲進你創造出來的虛構世界裡,進行半真半假的人生實驗,對吧?
D 是的,有時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創造世界。
S 我有同感。讀你的小說,總有一種不像小說的感覺。明明都是有人物,有故事,但有一種延展性,溢出小說的邊界,滲進現實生活中,有一種奇怪的真實感。不是寫實主義那種真實,也沒有寫實小說的內在自足的完整性。感覺不是在讀故事,而是被扯進了那個世界,不,是多個世界。這些世界像迷宮一樣,互相連結和交織。書中世界和書外世界重疊,慢慢地分不出真假和內外。人物變成了自己身邊的人,或者自己就活在人物的身邊。《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應該是這種多重複疊世界的極致吧!
D 你說得很好,我自己不用說了。
S 那最後一個問題,為甚麼在這時候要用 NFT 電子書重新出版這本書?
D 不只是這本,還有我所有過往的書,我也希望用新的技術去完整保存,開放給讀者隨時取閱。其實不存在促銷的問題,就算賣不出去也沒所謂。只要書永遠存在,有人想看隨時可以看到,那就達到我的目的。這也是我對革新出版技術投下支持票的一種方式吧。
書名:《時間繁史.啞瓷之光》
作者:董啟章
編輯:吳幸晨
出版:董富記
NFT 初版:2024年11月(包含廣東話原版及中文書面語新版)
技術支援:Liker Land
格式:EPUB及PDF
定價:USD 25
銷售通路:董富記、Liker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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